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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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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麼一個嚴厲的問題,胡杏並沒有輕易回答。她一句話不說,夾起那本識字課本,緩緩地往家裡走。回到家,也不跟任何人說話,背起一個竹筐子,就到田邊、沖邊摸田螺當天上午九點鐘,周炳就打陸路徒步跑到廣州去,在一家飯鋪裡故亂扒了幾口飯,就到南海縣衙門找著了教育局長何守仁。進了那又排場、又俗氣、又豪華、又勢利的會客室,周炳冷冷清清地坐著,待候了足足半個時辰。一個矮小、精明、全身雪白、還不到三十歲的官兒出來了。這個人尖臉寬額,鼻樑上擱著一副只做裝飾用的金絲平光眼鏡,全身上、下,穿著一套白麻帆直領文裝,腳下穿著白麖皮鞋,走起路來腳跟不沾地,一見客人,就伸出一隻手說:「坐,坐。別客氣,別客氣。」 周炳本來坐著好好地,聽他這麼一吒呼,只得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周炳突然覺著十分狼狽。他想:「壞了!該怎麼稱呼這個官兒呢?叫他何局長吧,似乎太生外了。叫他何君吧,又似乎太不客氣了。叫他表姐夫吧,那又怎麼叫得出口呢?」後來他還是衝口而出地叫了一聲「大哥!」——算是跟著何守禮叫了。何守仁並不在乎這些,他拿手在空中砍了一下,算是做了一個外國人打招呼的手勢,接著就說:「老弟,,好幾天沒見著你了。鄉下離省城那麼近,怎麼不到我家裡來吃頓飯?如果我是你,我每個禮拜都要回省城來看一看,走一走。你令尊、令壽堂那邊,多麼記掛著你呀!你出門快三年了,也不回家去看一看!唉,自從五四運動以後,大家的家庭感情都淡薄了。好,喝茶吧!」何守仁說罷,拿手朝茶杯讓了一讓。周炳木然坐著,毫無動彈,也不知道拿什麼話跟他應酬好。 緊接著,何守仁又說起話來道:「真沒想到,上回廣州造反,偏沒你的份兒!我們在香港就想,你一定是參加的了。年輕人嘛,誰躲得開共產主義的誘惑?當做一種幻想,那是夠美麗的呀!可是你到底不錯:穩!你大哥、二哥他們就不行了,飄了。」碰著在這種場合提出的這種問題,周炳更加沒法對付。他是走直道的人,他只會一種做法,那就是站起身來,把他臭駡一頓,然後離開這座衙門。可是他回心一想:不行!如果朝那麼辦了,不是什麼事兒都鬧不成了麼?不是白進城一回了麼?不是叫震南村捱饑抵餓的人大失所望了麼?這麼思算著,他就仍然坐著不動,啞口無言。 看來,何守仁今天是有心多說話,把時間都占了,不讓周炳開腔的。他果然又說道:「鄉下的水,如今退了沒有?說真的,我實在放心不下!前幾天,他們去視察水災,硬要拉我一道去,說這回坐的是電船,萬無一失。按我的良心來說,我是非去不可的,事關桑梓嘛。不過不怕失禮說一句,自從那回過了水關之後,聽見水字我就不舒服。老弟你知道,我這個人沒有膽量的。」周炳見他說到項兒上了,覺著水到渠成,就趁機說明來意道: 「不錯,大哥。我今天出來,正是為著這件事兒!鄉下的你那些佃戶,經過這麼一場水災,實在活不下去了。大傢伙請求你借點糧食,好歹多支撐幾天。大傢伙還請求你把今年的租子免了。不然的話,只怕今年過不去。」 周炳看得清楚,何守仁的臉色變了三變:一開頭,好像因為受驚過度,變得那樣蒼白;後來,好像十分生氣,滿臉漲得通紅;末了,好象沒有聽見誰說話似地,一切歸於平靜。 當他平靜的時候,他說話了。 「老弟,你說得對。是應該這麼辦!天理良心,該朝這麼走!」何守仁似笑非笑地說,「本月初那回,我沒有跟你說過麼?我說往後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不要臉皮薄,只管找我,只管跟我說。今天你果然來了——這就好。這就對。這就是瞧得起我!往後還要這麼推心置腹,開誠相處才好!」看來,何守仁對於自己的語言,是控制得十分準確的,到了該轉彎的時候,他一定不會直走。果然,他轉彎了。他攤開兩手,繼續回答道:「不過,我們家裡的事兒,你全都是知道的。現如今管家的是家父,不是我。我一定把父的話向他慷慨力陳,然而結果如何,還得憑他的高興。他一高興了,興許能免三年租子;碰著他不開心,興許連一粒穀子也不讓。總之是沒準兒!」 周炳滿腔熱情,滿懷希望,想給那些耕仔們辦一點事情,沒想到得到這樣的結局。聽那位縣教育局長的發話,這件事兒肯定是完結了。周炳就是再癡、再傻、再呆、再戇,他不能連這麼普通的一些話都不會聽!正躊躇著,忽然有一個聽差來到會客室,向那位矮小的局長稟報,說省府有電話來。何守仁站立起來,做了一個意思含糊的手勢,也不知是跟客人道別,也不知是請客人稍坐一會兒,一個鷂子翻身,就走出了會客室。周炳跟著站起來,他的心冷得就像一塊冰一樣。他想起了胡杏的事兒。可是他又想,照目前的情況看來,自然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了,——不過即使有機會開口,對著那麼一個畜生,他也懶得提起了。他自己對自己說出聲來道: 「可殺!」 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客室,走出了縣衙門,經過那些監倉和高牆,回到「大市街」的陽光裡面來。他本來也想過,辦完了這件事兒,順便回家走一走,看一看爹娘。可是如今怎麼成呢?如今他多麼焦躁,多麼憤懣,他不能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到那三年沒回去過的家!——於是他朝南走,朝西走。又朝南走,又朝西走……村過村,渡過渡,一直走回震南村小帽岡震光小學去。整整一個黃昏,他都不開心。他今天來回跑了八十裡路,如今既不吃飯,也不走動,只顧坐在一張靠背木椅上發呆。 誰知快上燈的時候,卻來了一個陌生人,指名要找他。校役把客人領到他的房門口,客人朝著黑嗎咕咚的房間問道:「周先生在家麼?」周炳答應了一聲,連忙點起煤油燈一看,只見一個矮矮墩墩、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卻不相識。那人見校役走開了,就對主人自我介紹道:「你不是認識一個姓冼的,外號叫『研究家』的機器仔麼?是他叫我來的。我姓李,——我叫李子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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