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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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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請命】 三天之後,胡杏單獨去找周炳。那時候,太陽剛剛出來,她手裡拿了一本識字課本,頭髮在新生的陽光下面一跳一跳、一閃一閃的,一直闖進了那鄉村教師的房間裡。她直截了當地對周炳聲明來意:她也要革命。周炳正在改作文卷子,從那歪三倒四的墨筆字中間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說: 「你要革什麼命?」 胡杏使喚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革你們要革的那些命。」 周炳放下毛筆,把手一揮道:「用不著你來革,你乖乖地坐著,我們替你革。」 胡杏不好意思地翻著眼皮,嘎聲問道:「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 周炳敦起老師的款子說:「你有什麼不好?好!你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胡杏扭歪嘴唇,抗聲說道:「不,我不是個小孩子!」 周炳仍然堅持道「不,你就是個小孩子!」 於是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頂將起來:「不,我不是個小孩子!」「不,你就是個小孩子!」「我都說我不是的!」「我都說你就是的!」「不是,不是,偏不是!」「就是,就是,就是的!」一直到胡杏氣得兩眼都噙了淚水,周炳才有點失悔地不做聲了。憋了一會兒,胡杏又說:「你跟區桃表姐上街遊行,到沙面去打倒番鬼那陣子,難不成你們也是小孩子麼?」周炳笑了。他笑得那麼高傲,叫胡杏很不高興。她咬著嘴唇,聽那鄉村教師說道:「我們那時候十八歲了。你今年幾歲?」胡杏把頭一歪,簡短地說:「十六。」周炳說,「這不就對了!十八歲才算大人。」胡杏不服氣地說:「不知又差了多少呢!」周炳不想再逆她的意,就把話岔開道:「坐下來吧!咱倆好好談一談:你怎麼忽然想起要革命的呢?」胡杏在他的書桌了角落一張木椅上坐下了。她拿那雙淺棕色的圓眼睛嬌憨地把周炳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作古正經地說道: 「炳哥,你不要生氣。我是看見你十分為難,才說這句話的——你為什麼不跟家姐住在一道呢?照道理,你們應該相好,應該早就把事情辦了的。可你怕區細和馬有兩個人,怕他們開小差!那有什麼好怕的呢?他倆開了小差,我家姐跟我兩個人補上。兩個去,兩個來,——不是一樣的麼?」 周炳搖搖頭說:多你們兩個,敢情好!他兩個不走,不是更好麼?你該知道,他們跟我是從小在南關混熟了的。省城起義的時候,咱們的槍口對著一個方向——怎麼能夠輕易分手!」 胡杏把自己的衫角拉起來,放在嘴裡咬了幾下,就笑了笑道:「讓我說一句不知深淺的話:你從前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要遊行就遊行,要演戲就演戲,要北伐就北伐,要罵人就罵人;就是抄起傢伙打仗,也說打就打!哪裡見過這麼粘粘糊糊,正所謂船頭怕鬼,船尾怕賊的!」 周炳見她說得有道理,就點頭承認道:「是呵,你說得不錯。從前我是聽党的指揮的。黨說幹,我就幹起來!如今要我自己出主意,我怎麼能出主意呢?叫人怎麼不心忙意亂呢?」 胡杏跟著皮哩帕啦地,一口氣到底地接上說:「炳哥,說起來就說吧!赤衛隊裡有人說,你穩是穩了,就是不沖。他們說你好像站在十字路口,不進,不退,不左,不右。他們說只要你同意,咱赤衛隊就是拿不下廣州,也拿得下仙汾。左領右裡的街坊呢,他們也說他們的。他們說,目前東家要是不借點糧出來,大家免不了是餓死;今年的租子要是不免了,明年大半也是個餓死。大家都說想何福蔭堂借糧、免租,除非你去跟何家大少爺說一說。你救過他的命,你說話就靈。還有許多人說,只要你跟何家大少爺說說我的事兒,何家就會讓我留在家裡養病,不會催著要我回去。可是我家姐倒不贊成。她說不該把什麼事兒都堆到你的頭上。她說她打算上省城去跑一趟,找我們二姑、二姑爹求情去……」說到這裡,她的話本來已經都說完了,可是她的鼻子、嘴還在噓噓地喘著氣,好像還有什麼要說似的。 周炳低頭沉思地等了好大一會兒,沒見她再說什麼,就安慰她道:「你不用擔心。有咱赤衛隊在,他何家要不了你去!」這句話看來本是一句普通安慰的話兒,可是在胡杏聽來,卻發生了極大的力量。她知道周炳的為人,平素不輕易許什麼願,不過他一答應了什麼,他是極其有口齒的,拼了命也不在乎的。當下她兩隻眼睛十分信賴地,靜幽幽地望著那雄壯的青年人,柔順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周炳又說起話來。這回他不把胡杏當做小孩子了,把她當做大人了。他帶著有點慚愧的感情說:「你所講的都是真話。我真是那個樣子:一會兒心紅,一會兒虛弱。跟弟兄們打打鬧鬧,跟你家的人說說笑笑的時候,我是心紅的,紅得像一個燙鬥一樣,碰見什麼,就能把什麼烙得滋滋響;一回到這房間,一碰見林開泰、華大維、丁猷我那些好同事,我就虛弱起來了,我的心肝五臟都是空的,渾身是軟不塌塌的,就像一團飯一樣!……每逢見著金端、麥榮、冼鑒、馮鬥、譚檳,我是心紅的;可你哪裡想得到,一離開他們,我就虛弱起來了!……每逢想到將來,想到革命成功,也許再遠一點,想到共產主義那麼一個天堂,我是心紅的;可是一回到現在,一回到這座活地獄,我就又虛弱起來了!」 胡杏十分驚訝,使喚剛聽得見的聲音問道:「這是什麼緣故?」 「這是什麼緣故?」周炳自問自答道:「我也說不上來。這幾天我吃不下飯,睡不穩覺,日想夜想,就是想的這個。看起來,我是把革命看得太容易了!在廣州起義的頭一天,我就想:那就是革命!那就是成功!所以我叫杜發去告訴你,讓你拾掇拾掇,回家過年。我絕不是哄你的!我為什麼要哄你呢?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哄誰!如今,我明白了,那不但不是什麼成功,那才剛剛是個起首!說來說去,還是咱孟才師傅說的對:路還遠著呢!看你,你如今也要革命了,你自己問問自己:你有那股韌勁兒麼?你願意幹上一輩子,永遠不後悔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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