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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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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一聽,知道他是黨裡面派來的人,不覺大喜過望,連忙抓住他的手,熱情充沛地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我們等很久了,我們等很久了。」說罷,把客人按在靠背木椅上,擰暗了煤油燈,就走到門口去關門。李子木把煤油燈重新擰大了,又叫周炳把房門打開,說:「用不著這樣。不要過於神秘——那只能引起別人懷疑。你只要把我當做是你的老同學,我從省城來探望你,咱們無拘無束地閒談——那樣就好。要是咱們喝一盅酒,搞點什麼吃的,那就更好!你明白了麼?你吃過飯了麼?」 他這樣說的時候,你的臉並沒有對著周炳,卻在那裡四處張望,四處打探,四處搜索。可巧周炳今天沒吃晚飯,就跟他一道上村西市街的「發記」飯館去,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叫了一碟草菰蒸雞,一碟苦瓜牛肉,一個莧菜魚片湯,兩碗豉味雙蒸酒,慢慢地喝喝、談談。這時候飯館裡除了夥計、掌櫃之外,沒有別的顧客,正是說話的好機會,李子木卻只顧吃菜喝酒,說些不當緊的話,不談正經事。 周炳問他赤衛隊什麼時候才去攻打廣州,問他們要求入黨的事情結果如何,問佃戶們要求借糧、免租該怎麼辦,問胡杏不願回三家巷又該怎麼辦,問他要跟陶華、馬明談一談不,要跟大家見見面不等等、等等,他笑著,含糊其詞地推脫道:「看你忙的!你猜我帶了許多錦囊妙計來麼?」好在有他這一笑,周炳才看清楚了他的臉孔。原來他的臉孔白一塊、紫一塊的,十分難看。也許恰恰由於這個緣故,他老是不願意把相貌露給人看。周炳又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眼睛不只小得出奇,又整天的溜溜打轉,露出眼神不定,東張西望的樣子。後來,等李子木把三碗雙蒸喝下去了,飯館裡的顧客也陸續多起來了,他卻突然醉醺醺地大聲說起話來道: 「老朋友,你這兩天看見過譚檳沒有?我來就是要找他!他已經失蹤一、兩個月了,不是死掉,就是開小差了!——哼,這混賬傢伙!」 他這句話叫周炳萬分吃驚,又萬分著急。他觀察一下李子木,見他儘管還是眼神不定地東張西望,卻已經不害怕說話聲音叫別人聽去。周炳不願意在這個地方談這種事情,就說:「走吧!」李子木不答應,又硬要添了兩碗酒,才勉勉強強跟著周炳走了出來。他們在田基大路上朝東走,周炳問他:「你說譚檳怎麼樣?是怎麼一回事情?」李子木說:「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說是在震北村被捕了。是公安稽查站抓的!」周炳越聽越不受用,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他抓住李子木的兩肩,使勁地搖,好像要把李子木整個兒拆開,瞧瞧他的心有沒有撒謊似的,同時又大聲吆喝著說:「你沒造謠?你沒扯謊?你沒喝醉?」 李子木大概平生沒受過這麼激烈的震盪,加上又喝醉了酒,登時渾身發軟,坐在地上,抱著周炳一邊大腿說:「我是這一帶的巡視員……我負責任的……扯謊幹什麼!你不曉得,我是整天、手裡、提著自己的腦袋、走來走去的!」周炳沒辦法,只得把他扶了起來,攙著他走。走了一陣子,他又說:「老朋友,你說這樣的日子怎麼過?你今天吃了飯,你不知道明天還吃不吃飯;你今天晚上睡在床上,你不知道明天晚上睡在什麼地方;你今天跟誰千恩萬愛,你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面!」財炳聽了,覺著噁心,就不做聲。誰知快到小帽岡的時候,他竟越說越離奇了。 「唉,咱們雖然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像老朋友一樣。」他響亮地打著嗝兒說,「老朋友,說實在的吧。這革命,我看是完結了。在一百年之內,我看不會有什麼認真的革命!過去那些輝煌的日子,越去越遠了,正所謂往事如煙了!……」 周炳把他扶回學校,扶進房間,安頓在自己的床上睡覺。給他掖好蚊帳之後,周炳自己坐在靠背木椅上,眼睜睜地過了一宿。他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生氣,不由得埋怨起冼鑒,怎麼叫這麼一個人來!第二天早上,天亮不久,周炳叫醒了李子木。他穿了衣服,洗了臉,想走、又站住了,對周炳提出一個要求道: 「老朋友,替我寫一封介紹信好不好?」 周炳漫不經心地問:「給誰?」 李子木拿小眼睛東張西望一番,然後說:「給你們學校董事長陳文雄。」 周炳聲色俱厲地說:「為什麼?」 李子木笑嘻嘻地說:「是這樣子的,也不為什麼,就是想認識認識——你要知道,他是一個有用處的人——不為別的,不,認識了他,說不定會有好處。是不是?——常言道:『落雨擔傘不顧後。』這是不行的。路子總是越多越好——山窮水盡……說不定有相逢的日子呢!」 周炳實在忍耐不住了。他運起「鼓錘蕉」那樣粗的手指,葵扇那樣大的手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氣力,在李子木那張邋遢的臉上摑了一巴掌。帕塔一聲,李子木全身打了個趔趄,然後就像俗語說的:抱頭鼠竄,溜了。 這裡剩下周炳一個人站在書桌前,背著窗子,對著門口,氣苦了。四周寂靜無聲,只聽見他那大顆大顆的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像雨天的廊簷水一樣。 【二六、善有善報】 這一天,是周泉所生的第二個兒子陳國梁滿月的日子,陳家辦大喜事。本來陳文娣給何家生下了第一個孫子何汝溫之後,何應元著實感到臉上添了八分光采。他嘴裡不說,可是他心裡想,這回又壓倒了陳家!陳家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何家卻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這優劣的形勢是明擺著的。且不說陳家已經表露出三代單傳的趨勢,就是那麼一個孫子,也還是盂蘭節出世的,大有討債鬼的模樣呢。想起這些緣由,何五爺心裡直覺著痛快。可惜好景不常,周泉不過略遲幾個月,又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陳國梁,好像晴天打了個霹靂的一般。 這心裡的痛快,臉上的光采,又該輪到那邊屋裡的老爺享用了!的確,何應元想得到的事情,陳萬利也想得到。他嘴裡同樣不說,可是他心裡同樣在想,這是皇天有眼!何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陳家卻有一個兒子、兩個孫子,這至少從表面看,已經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均勢。何況何家的兩個兒子,還有一個是住在癲狂院的,這又算得什麼均勢!他想用一句話來表達這種局面,要把一切隱秘之處都能表達出來的,但是他想來想去,都不愜意。後來有一個晚上,睡到半夜三更,猛然得意驚醒,卻叫他想出來了。他推醒老伴兒陳楊氏,興高采烈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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