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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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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浩浩蕩蕩、一片汪洋的震南村在他們的腳下展開了。李民天指著洪水裡面的屋頂和樹梢,不勝感慨地對大家說起話來道:「你們瞧,從這山腳下一直到那片樹林子,都是咱們農場的莊稼——全都是各種各樣的改良新品種!有高產的絲苗!有肥大的銀粘!……如今,糧食都溶化在水裡面了,科學也溶化在水裡面了,連你們大家的資本也溶化在水裡面了!」大家向著他所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好象對於他那些幼稚的,小氣的,書生味兒的語言提不起象他那樣高的興趣。陳文雄不落俗套地說:「整天躲在紅塵世界裡,如今忽然接近了大自然,真叫人有點茫然!我倒想起了一樁事:你們說水這個東西,是溫柔的,還是兇惡的?是既溫柔、又兇惡的,還是有時溫柔、有時兇惡的?是表面溫柔、裡面兇惡的,還是裡面溫柔、表面兇惡的?」 大家見他問得有趣,就按著各人的看法,七嘴八舌地爭論了一番。笑樂了一陣之後,宋以廉忽然對大家提出新問題道:「你們誰能知道對著這浩瀚水景,這澤國奇觀,我的心裡頭在想著什麼?」陳文雄只微笑,不說話。李民天猜他心裡在惋惜著萬頃禾苗,盡付東流,他說不是;陳文婕猜他心裡在為子民百姓的流離顛沛而悲傷,他說非也;陳文娣說:「難道你在想著那些護堤值理、修基執事的可恨、可殺麼?」他說更不對了。陳文婷使喚一種洞燭肺腑的犀利腔調說:「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是在那裡想著怎樣請領賑災款,如何爭奪救濟糧,還能想些什麼好事兒?」宋縣長不慌不忙地笑道: 「善哉,夫人。你也不免落了俗套了!那些事情,我剛才倒是想過一下,如今倒不想了。我在想著蘇曼殊的兩句詩。我念給你們聽:『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看見這樣的大水,我就想起觀潮來。要看水,就得趕八月十八回去看錢塘江的潮水!」 大家又挨著這個題目,談笑玩樂了一番。宋以廉興致還沒有低落,又提議乘坐電船去小帽岡震光小學那邊去看看。陳文婷一來有些累,二來覺著丈夫在身邊,見了周炳怪沒意思,就嚷著想回家。大家也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兒,就相跟著回到船中。這場正規的水災巡視,就這樣子結束了。 後來陳文婷才知道,就在他們坐電船回家的時候,胡杏在小帽岡那邊表演了一手驚人的絕技。可惜他們急於要走,錯過了一個難逢的機會。一想起來,她就後悔得什麼似的。原來他們在大帽岡這邊的大茅棚裡巡視的時候,周炳、胡柳、胡杏三個人也在小帽岡那邊的震光小學的各個教室裡來回巡視。這樣的巡視,已經成了他們三個人日常的功課。大體說來,小帽岡震光小學的每一個教室的情況,都跟大帽岡那邊差不多。書桌上、長椅上、黑板上、門板上、地面上、過道上,到處都擠滿了酸臭、破爛的活人。他們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走著的,可多數還是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動。那呻吟、那叫喚、那咒駡、那夢話,此起彼伏,嗯嗯不止。他們三個人一家、一家地問過去:有要做的事兒就給他做一做,有要茶、要水的就給他斟一點茶水,有愛訴冤苦的就陪他多坐一會兒,說上幾句話兒。 大夥兒看見他們來了,都十分高興,就是餓壞了、病壞了的,也要掙扎著爬起身來。今天,胡杏也跟昨天一樣打扮:打著赤腳,穿著黑地白柳條大襟衫褲,那剪短了的頭髮蓬蓬松松地豎在頭上。跟昨天不同的,是她手裡拿著一個藍花瓦碗,碗裡盛著八分滿稀飯,上面拿個紅花碟子蓋著。她的人緣之好,是沒法兒說的。她到何家四伯那裡,那裡就有了笑聲,好象她把一陣香風,帶到那酸臭的角落裡去了。她對著胡家八叔望一眼,那個人就舒服了,什麼痛苦災難都減輕了,好象她那黃金色的圓眼睛發出一種熱力,好象她那尖下巴的蓮子臉兒發出一種強光,趕走了周圍的鬱悶的水氣,穿進了他的胸膛。 她在三姑床沿坐下,就是病得神魂不定的三姑,也清醒了過來。這時候,三姑真覺著金子不漂亮,銀子不漂亮,就數舊柳條布衫漂亮,就數不曾修飾的蓬鬆短髮漂亮,就數塗了泥巴的、病後欠補的、黑中帶紅的臉孔漂亮。走到最後一間教室,胡杏悄悄地在六嬸的身邊坐了下來。周炳和胡柳站在她的後面。大家都沒有說話,六嬸自己卻醒了。胡杏拿個調羹把那碗稀飯一羹一羹地喂她吃。吃完了飯,她兩隻眼睛楞楞地望著胡杏出神。她想胡杏要不是天仙下凡,絕不會有這麼大的命數,這麼好的脾性,這麼出眾的人才。她想這樣的人才,只有龍舟歌、木魚書裡面才找得到,絕不會在肮髒破爛的沖邊小巷裡長出來。 她想真是說也沒人信:周炳的英俊、胡柳的美貌,已經是長絕了的,可拿胡杏一比,又把他們比下去了呢!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拿手在胡杏身上又摸又捏,好不心疼。慢慢地,她的手不動了,她又想起自己那可憐、命苦的遺腹女兒小妙子來了。六叔已經死了三年,要不是為了這一塊肉、六嬸自以為准活不下去的。可是那天晚上,她母女倆從水裡爬出大門口的時候,六嬸在黑暗中叫門檻絆了一交,她的手一松,手裡抱著的命根子就叫水沖走,不知去向了。她不顧死活地鑽進水裡,一下子就昏迷過去,後來才叫別人救了起來……如今她一想起她的永遠不再回來的小妙子,就放開嗓子,嚎啕大哭。胡杏想起那剝殼雞蛋一般的小女娃子,也滿眼含淚,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家默默相對,傷心了一陣子。六嬸忽然掙扎著要坐起來,又四處搜尋,說她有一枝銀簪子,要他們替她拿去變賣,買一點米,又買一些紙錢回來,燒給她的小妙子。後來找不到,她就沉痛萬分地說: 「完了。銀簪子多半也掉到水裡去了。叫小妙子空著手怎麼上路哇!」 胡杏對胡柳說:「走!家姐,咱們去看看!」 兩姊妹借了一隻舢板,不一會兒就劃到了六嬸的門口。有許多愛看熱鬧的好事之徒,也把正經事兒擱下,把船劃過來,圍成一圈兒看。胡杏照樣穿著黑地白柳條衫褲,先沉下水裡,一眨眼又冒出半截身子來。她用一隻手攀著船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象一條泥鰍一樣,楚魯一聲就潛進水底。大家緊張地望著水面,只見這邊輕輕一晃,那邊微微一動,卻不見人上來。圍著看的人見時間太長,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可是胡柳矜持地坐在舢板上,不動聲色。 果然不多久,胡杏就從水裡冒了出來。她冒出來的位置,不會離船太遠,也不會碰著船底,恰恰在船邊,在她潛下去的地方,不歪不斜地冒了上來。四圍瞧著的人,齊聲喝起彩來。在這喝彩聲中,胡杏用手抹著臉,抹著頭髮,和胡柳說了幾句話,搖了幾下頭,一個不留神又鑽了下去。四周圍又悄悄地靜下來了。這一回下去,看來比上一回還要久。水面上,同樣是這邊輕輕一晃,那邊微微一動的,只是範圍更大了,從六嬸門口臺階一直到巷子中心,一直晃動不停。 時間大了,一隻艇子上的男人們就在低聲數著數目:「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另外一隻艇子上的看客們注意到水面上有小水泡升起來,就互相通知道:「下面有魚!下面有魚!」後來有些人發覺這位再世還陽的小姑娘下水的時間太長,已經超過那些職業性的「水鬼」的潛水紀錄了,怕下邊有什麼東西絆住她,出了岔子,就都鼓起焦急的眼睛,望著坐在舢板上的胡柳。胡柳仍然不慌不忙、不聲不響地注視著水面,她知道妹妹的能耐,她很放心。果然,在眾人眼光的照耀之下,胡杏又突然象一頭海獺一樣挺了出來。大家才一看見她的黑頭發,就齊聲叫起來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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