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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四更天過後,雨不只沒停,還下得更猛,好象把整個白鵝潭的水,一下子都倒在震南村頭頂上似的。地面上的水慢慢地泡到踝子骨,泡到腿肚子,泡到膝蓋,泡到大腿,差一線的位置就要泡上灶台。泥灰從牆壁上瀉下來,屋瓦從房頂上垮下來,整座破爛腐朽的房屋處在眼看就要倒塌的危急情況之中。胡柳、胡杏兩姊妹主張挪個地方,好歹避開一下,可是胡源跟胡王氏都堅決不答應,雙方僵持著。到了五更天,在那狂風暴雨的喧鬧聲中,東沙江的基圍外面突然響起一片鑼聲,村子裡的人都在水中叫嚷著:「西水來了!西水來了!沖崩基圍了!沖崩基圍了!」這預告著一場很大的災難。試驗農場的工人們劃著公司的舢板,在大帽岡附近開始救人。陶華、馬明、關傑、邵煜、丘照、王通、馬有、胡樹、胡松、區細、區卓都脫光衣服,只穿褲衩,在水裡跳進跳出,大顯神通,十分活動。胡家四個人聽說西水沖崩基圍,也著了慌。

  胡源歎口氣說:「這西水不比尋常,半個時辰就能淹過屋頂!」

  胡王氏氣憤憤地頂他道:「你要是有地方去,你只管把孩子們帶走!我是死了心不走的。沒了這個家,我就算走出去,也活不成!」

  胡柳跟胡杏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後來還是胡杏大膽,向媽媽央求道:

  「媽,咱走吧!祠堂地勢高,牆腳牢,咱去躲一陣子也好。你不走,大夥兒也不走,一沒都沒了!有了人,就是再辛苦,也不怕沒東西。沒了人,就是有東西,又有什麼用呢?」

  正在這左右為難的時候,周炳劃著一隻舢板來到了胡家門口,那門口叫水浸了大半截,如今只剩下一個扁扁的方洞兒。他在白蘭樹梢上系好了舢板,輕輕地跳進水裡,順著水面往裡望,只見一片渾濁的水,水上閃著微弱的燈光,卻沒有人影兒,他運足丹田之氣,高聲喊了一聲:

  「大伯!」

  裡面聽得親切,頓時騰起歡樂的笑聲,恢復了生命的氣息。胡柳首先撲通一聲跳下灶台,沖出門口,周炳伸出兩條碗口般粗壯的胳膊迎接她,也來不及說話,只用自己的大手緊緊捏住胡柳那雖然粗糙、可是非常溫柔的小手,兩家的心事就都暢通了。隨後,大家一齊動手,把能搬的東西都搬上舢板,人也坐了上去,朝村東小帽岡震光小學劃去。才劃開四、五丈光景,忽然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大家回頭一望,都伸出舌頭來。原來不知哪家的房屋已經倒塌在水裡,整個兒都看不見了。

  【二三、西水圖】

  東沙江裡面奔騰氾濫的西水把附近三十裡的村莊都淹沒了之後的第三天,縣長宋以廉到震南村來視察災情。陳文婷興致很高,自動陪他來了。李民天、陳文婕夫婦關心試驗農場,自然不能不來;難得東昌商行的新經理陳文雄也有那樣的清興,想來看看。陳文雄的夫人、周炳的姐姐周泉十分想來看看那三年沒見面的兄弟,可惜她最近給陳家養下了第二個孫子陳國梁,目前正在坐月子,行動不便。大家高興,一問陳文娣,她也要來。第一她沒有到過震南村,第二她沒有看見過水災,第三她沒有見過阿貴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美人兒胡柳,因此她決定走一走。何守仁自從上回掉進水裡之後,提起坐船都害怕,哪裡還敢去看水災?聽說陳文娣動了遊興,就勸她不要冒險。但是陳文娣自從今年四月間養下了第一個兒子何汝溫之後,她在何家的地位就發生了顯眼的變化。

  這不只是解除了何五爺何應元絕後的憂慮,而且也給何福蔭堂爭回了不少的體面,使得何應元也有根據對他的親家老爺陳萬利回敬道:「這雖是你陳家之功,也未始不是我何家之德呢!」從此以後,陳文娣也揚眉吐氣,對大奶奶跟丈夫的吩咐,不盡依從。大家還看得出來,有時老爺聽大少奶的話。比聽大奶奶跟大少爺的話更十足呢。這樣,縣長出巡,就帶著夫人、二姨、三姨、大舅、連襟等等差不多整個家族了,熱鬧得不得了了。他們乘坐了一艘官家的「電船」從廣州直駛震南村,繞到村後的大帽岡腳下上岸,一直走到震南新村的廣東震南墾殖有限公司辦事處,休息了一會兒,才正式巡視。

  他們先到辦事處的各個辦公室看看,那裡已經住滿了無家可歸的難民;有許多生病的老人和婦女,就和衣躺在過道上,輾轉呻吟;那不懂事的孩子,就哭著、鬧著,要吃東西;一股酸臭腐爛的氣息,象尖刀一樣挖著人們的鼻子。宋以廉領頭,捂著鼻子,其他的人隨後,也捂著鼻子,穿刺著這災難的行列,疾馳而過。他們沒向任何人打招呼,也不向任何人問好,更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大家看見這些衣冠楚楚的省城人來了,又走了,也不知他們來幹什麼的,也就不理他們。他們通過辦公室,來到陽光下面,才不約而同地透了一口大氣。陳文娣身子弱,禁不住幹嘔了幾聲。陳文婷氣喘喘地說:

  「看來,中國人的衛生還是一個重大問題!」

  陳文婕以事業家的口氣糾正她道:「不。中國人吃飯的問題更大呢!」

  陳文娣依然幹嘔不停,沒有說話。男子們微笑著,也沒有說話。往後大家又到試驗農場宿舍、那座竹子和木板搭成的龐大的茅棚裡看看。那裡面也同樣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目前總算活著的人。這些人之中,連不幸的何勤、何龍氏、何嬌也在內,也許靈魂裡面有著馨香華貴的東西,但外表卻邋遢破爛,沒有什麼可看的。而那惡臭的氣味,嘈雜的喧嘩,比起辦事處來,厲害十倍。他們同樣捂著鼻子,提心吊膽,一言不發,疾馳而過。大家也同樣不理他們。連區細、區卓、胡樹、胡松這兩對弟兄也混在人群之中,沒有和他們相認。他們走出了那原來三丈來高、寬敞無比的龐大的茅棚,才覺著免除了悶氣窒息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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