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苦鬥 | 上頁 下頁
六三


  這天晚上,胡柳有意考她道:「小杏子,你學認字也有些天了,我要來考一考你。」胡杏說,「你考吧!只要別挑那太難的,我答不出十成,也能答上八八、九九。」胡柳說,「先別吹!我問你頭一個字:恩惠的恩,恩德的恩,怎麼寫法?」胡杏想都沒想就說:「那有什麼難的?因為的因,下面加個心字。」胡柳說:「對了。那麼將字呢?將將就就的將字呢?」胡杏迅速地說:「這個字不好說。你攤開手板,我給你寫。」胡柳果然伸出手去,胡杏在那上面一筆不苟地劃了一陣子,胡柳高興地說:「是了,是了。我再考你第三個字:仇字你會寫麼?這仇字就是仇人的仇,仇恨的仇。還記得麼?」

  胡杏嗤嗤地笑著說:「我還當你越出越深呢!這誰不會?立人旁,一個九字,不是麼?」胡柳說:「不錯。還有一個報字,報答的報字,考住了吧?」胡杏撒嬌地說:「我不幹,我不幹。昨天剛教的字,怎麼能考呢?好吧,你伸出手來,我寫寫試試看。」胡柳伸出手去,她在手心裡端端正正寫了一個報字,一點沒錯。胡柳感慨地說:

  「你真快。才不過一兩個月,把我認得的字差不離兒都學完了。再要學,就得另外拜老師了!不過恩將仇報四個字,寫你倒會了,講可不知道會不會?」

  胡杏低頭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今天周炳救活了陳文雄、陳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個人之後,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他們一家人都覺得不舒服。爸爸胡源搔著花白腦袋,鼓起虛松的腮幫說:「姓趙的他不救,姓錢的他不救,姓孫的他不救,她李的他也不救,唉……」媽媽胡王氏也說:「他那姐夫不是他說的那工賊麼?他那表妹不是個水性楊花,貪圖富貴的賤東西麼?那姓何的不是咱二姑家的大少爺,把他的嫂嫂搶走的畜生麼?那姓李的不是拿了手槍到處殺人,跟梁森站長一樣的禽獸麼?救這些人幹什麼?要救,光救一個總技師倒也罷了。這農場也不是好東西,也打傷咱們的人,可比起那幾個來,還算好了一等呀!」胡柳、胡杏兩姊妹一直悶悶不樂,一聲不吭。如今胡柳說出了這四個字,胡杏就猜想她指的是這件事,於是用低沉的、動人的聲音回答道:

  「家姐,我懂得。你是說炳哥如今救了他們,他們將來還要害炳哥!是不?」

  胡柳比胡杏大六歲,還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拿手摸著她的剪了辮子的頭,說:「小杏子,你真聰明,你真摸透了我的心!」

  胡杏在姐姐的掌心下面搖著腦袋說:「很難講,很難講。你能不能讓我也考你一考?」胡柳溫柔地說:「考吧,考吧。說不定你能把我考住呢。」胡杏叫姐姐伸出手來,在她的手心裡畫了兩畫,胡柳忍不住笑出來了,說:「你搗的什麼鬼?這樣亂畫兩下,算得什麼字?」胡杏說,「怎麼不是字?可是字呢!」胡柳說,「要是字,不過是個人字。有什麼好考的?」胡杏說,「是了,是了,就是個人字。還有呢!」說著,又在她手心裡畫了十來下。胡柳笑道:「是個家字。」

  胡杏說,「對了,對了。」接著又畫了幾下,是個有字。姐姐說中了,她又畫。這回是個心字。胡柳把四個字合起來一想,是「人家有心」,就不做聲了。黑暗中看不出妹妹的神情,只聽見她一陣狡猾的笑聲,禁不住自己的臉上也熱了起來。胡杏又逗她道:「怎麼啦?這麼淺的字倒認不得了?」胡柳使勁搖著葵扇道:「好熱呀!」胡杏說:「熱是好事!冷就使不得了。」胡柳輕輕打了妹妹一下道:「你怎麼老愛捉弄我?」胡杏使喚莊重的聲音乘機說出自己一番苦心道:

  「不,不,不是玩兒的。是我看見炳哥在咱家裡出出進進,沒早沒晚,沒光沒黑,渾是一家人一樣,只是不提那樁事,我的心就急了。後來又聽見區細背地裡對馬有說,左鄰右裡都在傳:咱家遲早要把炳哥招郎入舍。我的心就更加急了。往後想來想去不對,我就找炳哥去,當面問問他。」

  胡柳輕輕叫了一聲:「哎喲!」

  胡杏又說:「你猜炳哥怎麼說的?他說他從前真心真意愛過的,只有一個人。真心真意好過的,也只有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後來呀,悲慘極了。這自然指的是區桃表姐,她是叫沙面的鬼子兵殺死的。他說他一碰到姐姐,就想起區桃;一想起區桃,就觸目驚心,再不敢往下想。他在他家門口栽了一棵白蘭樹,就為的記念他表姐。這個人多情長呀!多傻呀!後來我再問他:縱然是這樣,可區桃表姐死了已經五年了,他還不娶人,難不成要去當一輩子和尚?他叫我問得無言對答,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後來我索性直問他:姐姐對他怎樣,他知道不知道?他對姐姐又怎樣?要他給一個確信兒!」胡柳提高了嗓子叫道:「哎喲!哎喲!不好了!你瘋了!」

  胡杏接著往下敘述道:「你猜他怎麼表示?別揪我,你聽嗄!他說他這回來到咱家裡,一看見了你,就牽腸掛肚地不安寧。他說你的相貌叫他吃驚。他說你的心地叫他感動。他說那陣子只有你一個人能談兩句心裡話。他說他一天不上咱家裡來,就覺著渾身不自在。他說他的心事你知道,你的心事他也明白。他說後來……後來那赤衛隊立起來了,他看出關傑、馬有、區細他們三個對你也有意思,他就十分為難了。他怕他們三個人難過,寧願把自己的心埋在胸膛裡,越深越好,一點都不敢露出來。」

  說到這裡,胡杏故意停了一下,看姐姐有什麼動靜。見她不做聲,也不動彈,就加上說:「依我看來,一個男人越是不大做聲,越是深沉不露,他的心越是真心,他的好越是真好,他的情越是真情,他的義越是真義!那些整天吊在嘴唇邊,說過來、講過去的,倒興許是單料銅煲呢!倒興許是一燒就熱,一拿開就涼的呢!」

  整整一個更鼓,她姊妹倆默默無言地相對著,沒說過一句話兒。到了三更時分,天氣突然變了。一陣大風過後,就大雷大雨地下將起來。胡柳躺在里間的床上,胡杏躺在堂屋灶台對過的床上,兩家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雷聲去遠了,雨卻越下越大。那雨點象石子兒一樣,不休不止地撒在屋瓦上,胡杏聽著,心裡都有點兒害怕。她夾著瓦鼓兒跑到里間,和姐姐一達裡睡。這樣一來,就越發睡不著了。又過不久,屋裡的的答答地,這裡漏,那裡也漏。雨水從屋頂流進來,從牆壁上的裂縫流進來,也從門檻外面流進來,甚至好象從黑泥地堂下面冒上來。一家人都起來了。先搬床,後搬地面上的東西,把所有的衣物、器具都擺在床上和灶臺上;人就這裡靠一靠,那裡站一站,把兩隻腳泡在水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