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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水裡面舒服極了。他們光著身子,只穿褲衩,在江心俯仰浮沉地耍了約莫一個時辰,才遊到基圍旁邊,準備上岸。這時候,忽然有一隻洋舢板,上面坐著四、五個人,有男有女,一齊劃著槳,順流而下。舢板上的人劃得高興,大聲唱歌,大聲笑樂,不提防來到了一個叫做「水鬼氹」的大漩渦前面,情況十分危險。有一個學生用手圍攏嘴巴,大聲叫嚷著發出警告道:「朝左!——朝左!——」但是那幾個遊客好象一點也不知道這裡的水性,也沒有聽見岸邊有人喊叫,一直朝水鬼氹劃過去。霎時之間,那只洋舢板旋轉起來了。那些遊客高聲叫著,聽不清叫些什麼。其中有一位堂客叫得特別慘厲。又霎時之間,那只洋舢板翻了。舢板上的遊客象一鏟垃圾似地倒進江水裡,濺起很高的浪花。又霎時之間,水面上出現了一些白點子和花點子,掙扎著,沉下去又浮起來,浮起來又沉下去……有兩個學生在捉摸,那大概是一些游泳本領極高的人,才敢這麼鬧著玩兒呢。他們的老師周炳說:「我瞧著不象。走,出去看看!誰跟我來?」

  他這麼號召著,也沒等別人答話,就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有三、五個本領強的,也跟著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裡,飛快地相跟著向江心遊去。周炳在頭裡,遊到出事的地點一看,登時整個兒都呆住了。原來那只洋舢板象一隻大烏龜似地倒扣在水面上,木槳、衣服、陽傘、草帽在四處漂浮著。有一個年輕人穿著西裝褲、大反領襯衫,用一隻手死命巴住溜滑的船底,用另一隻手死命地劃著江水。這個不是別人,卻是周炳少年時的伴侶,在上海的難友,陳文婕的丈夫,李民魁的弟弟,廣東震南墾殖有限公司的總技師李民天!周炳大聲問道:「我的老天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啦?」李民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算是會點兒水……沒沉下去……底下還有四個呢!……還有……」周炳和幾個學生先把洋舢板扶正了,把李民天安頓在裡面,然後跳進水裡,去打撈其餘的人。

  第一個打撈上來的,是如今的縣長夫人,今年才二十二歲的陳文婷。她喝了很多的水,臉色象石灰一樣白,四肢蜷曲,縮成一團,象一條被打死的毛蟲一樣。周炳看見她那雕零萎謝的神情,不免搖搖頭,歎口氣。大家七手八腳,把她舉上舢板,讓她趴在一塊隔板上面,把肚子裡的水吐出來。後來周炳摸摸她的心口,還有暖氣,趕忙叫人用舢板把她送到岸上急救,自己又跳進水裡,繼續打撈。果然不久,第二個又撈了上來。周炳雙腳踩水,露出頭來,抹掉臉上的水珠,一看:原來是如今東昌商行經理、庚午俱樂部總幹事陳文雄。

  往後,第三個、第四個相跟著撈了上來。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們一瘦一胖,原來一個是如今本縣的教育局長何守仁,一個是國民黨省黨部資格已經太老了的幹事李民魁。周炳心中暗想,除了他二哥周榕在香港,他大表姐夫張子豪在上海之外,當初在三家巷金蘭結義的人都到齊了,——可是當初的神聖的盟誓,如今怎樣了呢?真是可歎之至!……一面想著,一面指揮舢板,把撈上來的人送到岸上去急救。忙忙亂亂,一直鬧到夕陽西墜,晚風一陣一陣地沿著堤岸吹來的時候,才算把這四個人都救活了。

  陳文婷是頭一個被打撈上來的,這時候,她也是頭一個睜開了眼睛。她坐了起來,用手撥著自己的濕頭髮。她那渾濁的、恐怖的棕色眼睛呆呆地望著周炳,好象他們並不相識;周炳也用那雙黑如光漆,深不可量的大眼睛同樣呆呆地望著她,也好像是他們並不相識的樣子。旁邊的人都莫名其妙,只有李民天懂得。他輕聲對縣長夫人說:「四妹,你醒過來了沒有?你還沒有醒麼?他救了你的命!」陳文婷輕輕地搖搖頭,使喚一種毅然承擔罪責的高貴風度,向周炳伸出手去道:

  「表哥,對不起你!……你又救了我的命,唉!」

  說完之後,她立刻覺著她那「表哥」的稱呼太生硬了,太刺耳了,太不合身分了,慘白的、冰冷的臉上熱辣辣地難受,大概准是紅了一塊了,給自己出了醜了。周炳還是一樣熱情,一樣高興,又大方、又自然地握了握她那只冰冷的手,又去張羅救人。看他那麻木的神情,他不只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甚至連陳文婷那種毅然承擔罪責的高貴風度,他好象也竟然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出來呢。

  陳文婷獨自在心裡下判斷道:「你就是那樣一個傻子!」

  接著,陳文雄也醒來了。他定了一定神,便象一個真正的西洋紳士一樣站了起來,精神飽滿地走到周炳面前,拿兩隻胳膊捧著周炳,響亮文雅地說:

  「戲劇場面!戲劇場面!我早就知道你在我的學校教書了,只因不得閒,沒來看你!你也不回一回省城,多傲慢的性格呀!你看,如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咱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什麼時候才了結呀!」

  周炳只是微笑著,沒怎麼說話。不久,何守仁也醒了。他那尖瘦沒肉的鼻子、嘴縮成一堆,哼哼唧唧地怨艾了半天,才對周炳說:「這回你救了我的命,真是沒有說的。往後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不要臉皮薄,只管找我,只管跟我說!」最後,那大個子李民魁也醒了。他躺在地上不動,仿佛一堆叫雨淋濕了的破布似地,一邊喘氣,一邊說:「小炳,你幹得好,你幹得出色。我一定要報答你,我一定要重重地報答你。蒼天在上,決不食言!」

  周炳聽了他們的話,只擺了擺手。後來聽見李民魁提起蒼天,他立刻又回憶起九年前在三家巷盟誓、換帖的情景,不知不覺把那剛正不阿的鼻子縮了起來,好象他聞到了什麼腐爛發臭的東西一般。大家都平安活轉來之後,陳文雄、陳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個人看看天色已晚,就決定不回省城,到試驗農場去歇宿。周炳別過了他們,和一班學生往回走。天氣還是很熱,走了不久,一個個又是渾身大汗了。

  那天晚上,天氣比白天更加悶熱。晚飯之後,胡源和胡王氏實在乏累,沖過涼,也不管那一身水,一身汗,倒在床上就睡。胡柳和胡杏兩姊妹跑到屋後面西北角上,一個人一張小板凳,坐在那棵九裡香小樹下乘涼。天空是黑墨墨的,她們面前的螺沖也是黑墨墨的,看不見一點水光,也聽不出一點水聲。只有沖邊的草蟲和青蛙唧唧啯啯叫個不停,叫得人更加悶熱,更加煩躁。胡杏自從病好之後,雖然身體虛弱,但是精神十分健旺,除做家務事、幹莊稼活兒之外,每天還跟著她家姐學認字,少的三個、五個,多則十個、八個不等,慢慢地也能念木魚書,翻翻通書,寫個字條兒什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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