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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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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他這麼一提,話兒又落到胡杏身上了。阿貴把剛才說過的話,又對大家重複說了一遍,末了還加上說:「老爺吩咐過,要我們大家盡我們的禮,還要二少奶做身乾乾淨淨的衣服,歡歡喜喜地回去。依我看,他們財主家既然回心轉意,親家老爺這邊也賞個臉給我們底下人,應承了吧!大家親家上頭,有什麼三言兩語的,不是彌彌縫縫地也就過去了?」這種言詞,老實忠厚的胡松聽了,很不受用。他拍了一下面前的矮方桌子,甕聲甕氣地說:「什麼回心轉意?什麼彌彌縫縫?誰是你家的親家?誰是你家的二少奶?人都要斷氣了,你家才不要的,如今人活轉來了,你家又悔了,又要人了!怎麼能這樣反臉無情?哼,人不說人話!」阿貴瞅瞅大家的臉色,見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視,正在為難,周炳開腔道: 「阿貴姐,你素來機警,這回卻上了那兩隻老豺狼的當!有話不會叫他們自己來說?你來擋災?連二叔公何不周都不敢出頭呢!你問問左鄰右舍,看人家怎麼說的?你再回去問問你們大少奶,看什麼叫做婦女解放?什麼叫做無產階級解放?你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你怎麼不向著受壓迫、受剝削、受欺負、受侮辱、受折磨的窮人、苦人?就算你幫理不幫親吧,理也不在那邊嘎!」 阿貴聽了周炳的話,就順水推船地說:「世界上的事兒呢,也沒有個定準的。碰到這樣的機會,有人還求之不得呢!總之,這不關我的事兒。我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說得好呢,說不好呢,有你們兩家在!」胡王氏覺著一個勁兒責備阿貴,有點過意不去,就接過來說:「是咯,是咯。阿貴姐好心好意,我們有不知道的道理?看目前這樣子,事情也實在難。就勞煩阿貴姐回去說幾句好話,只說孩子任性,不肯回去,也就罷了。不落家的媳婦,世上有的是呢!小杏子又不是下凡的天仙,又沒有本事,脾性又臭,希罕她什麼?何家的門戶,要娶媳婦,還怕娶不來一百個?也只當好心的二姑、二姑爹做做善事,放放生就是了!」 阿貴見胡王氏口軟,就緊逼一步道:「話是怎麼都好說的。只是親家奶奶,你也知道古語有云: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如今何家又是官、又是富,正是當時得令,勢大財雄。你們惹翻了他,是你們好呢,是你們不好?這你總該墊高枕頭想一想呵!」胡柳拿起那條雞心項鍊,朝阿貴面前一扔,說:「把這條婊子項鍊揀回去吧,我不受這麼肮髒的禮物!告訴他何家的人,我們什麼都不想!要想,讓他們想去吧!你只要問問他們,說過一刀兩斷的話來沒?看過《馬前潑水》的戲來沒?水既然都潑在地上,還能重新收起來麼?」阿貴冷笑一聲道:「柳姨,論起才情,我說不過你!可你千樁想得到,萬樁想得到,就有一樁想不到:二少奶還有張賣身契,拿在人家手裡呵!」 胡杏一聽賣身契三個字,登時忍耐不住了。只見她圓圓的蓮子臉兒拉長了,大大的眼睛豎起來了,左臉上那深深的酒渦兒跳動起來了,血色一直氾濫到眉梢下面了。她拿起盛金耳環的首飾盒子,乒令一聲摔碎,嘴裡說道:「賣身契!」又拿起裝玉鐲子的首飾盒子,乓郎一聲砸爛,嘴裡說道:「賣身契!」又將兩個細布扔在灶台底下,又將兩盒細點倒在黑泥地上,還將那包紅封利市,用木屐踩了又踩,然後指著滿地的禮物罵道: 「拿老爺的心去喂狗,狗都不吃!拿奶奶的肝去喂狼,狼都不聞!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寧願上刀山,下地獄;跟豬狗一個窩兒,跟豺狼一個洞兒;再不然每天挖一塊肉,每月剝一層皮,也別指望我會乖乖地回他何家,跟那些青面獠牙的惡鬼一道過日子!什麼賣身契不賣身契,我才不在乎。我賣身也只能賣一輩子,還能賣兩輩子?上一輩子的我,已經是死掉了!便宜了他們,連棺材都沒施捨一副呢!這一輩子,我又活轉來了!這跟他們有什麼相干?叫他們不要欺人太甚,不然我做鬼也不饒他們呢!」 阿貴低聲細氣地說:「那是陳年的老賬了。如今人家一番好意,卻不該反臉無情,恩將仇報。難道小姑姑阿禮,也使的壞心腸麼?」 胡杏將那包絳紅蠟光紙包著的十個雙銀角子揣進懷裡,說:「既是阿禮表妹一番好意,我且收下,剩下的那些陰司貨物,你替我挑回去,砸在那兩隻老狗臉上,叫他們留著上祖墳使喚吧!他們也沒有什麼恩。有的,只是仇!從前壓迫我、剝削我、欺負我、侮辱我、折磨我,是仇!如今拿這些錢財物件來羞辱我,也是仇!告訴他們,不是我反臉無情,是他們反臉無情;這樣的冤仇,我怎樣報都不過分,報十輩子也報不完呢!」 周炳看見這十六歲的小姑娘眉宇間俊俏英武,做起事來乾淨撇脫,不覺又敬佩,又感動,眼睛裡都含滿了淚水,阿貴討了個滿臉沒趣,吟吟沉沉地自言自語著,拾掇起那一擔破爛東西,溜出震南村,無光無埰地回廣州去了。 【二二、七月的奇遇】 有一個下午,是一個盛夏的下午。太陽象火一樣,整個世界象蒸籠一樣。人身是熱的,桌椅是熱的,連地上的石頭和泥土也是熱的。周炳在自己的悶熱房間裡,坐在一張燙手的靠背椅上,心裡象一鍋滾油似地在追憶著往事。自己二十三年來,經歷過的事情可真不少。光最近五年,那歡喜的事兒,那憤怒的事兒,那悲哀的事兒,那快樂的事兒,就是數,也數不清楚。社會的發展、變化,他在這幾年裡面,是知道了的:它總要象蘇聯一樣,變成社會主義,最後變成共產主義。可是光知道這個,那怎麼行呢?眼前的剝削和壓迫,憂愁和痛苦,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呢?那帝國主義和軍閥,什麼時候才能打倒呢?那政權,什麼時候才能奪取過來呢?——用什麼辦法,在什麼時候,才能夠實現這一切呢?他想起那一年,在廣州河南濟群藥鋪的後院子裡,在那冰冷潮濕的大風大雨之中,在窮愁潦倒的、寂寞無聊的心境之下,一句、一句地細讀《共產黨宣言》的情景,覺著直到此刻,還留著一種莊嚴肅穆的印象。 那時的腦筋多麼清晰,那時的心懷多麼寬敞,那時的情感多麼單純!但是往後閱歷的事兒更多了,接觸的世間更廣了,驚天動地的豪邁事業也來了,也參加了,又象曇花一樣地一閃又消逝了,他的心也就亂了,眼睛也就花了,頭腦紛亂如麻,理也理不出頭緒來了!他自己問自己道:「這是什麼緣故呢?」可是自己又回答不上來。他知道,他應該緊緊地巴住黨,象一個掉進海裡的人巴住一塊木板一樣。「可是這塊木板,」他自己對自己說出聲音來道:「你剛一巴緊,又叫那滔天大浪沖走了,沖得無影無蹤了!唉,多麼苦悶哪!多麼苦悶哪!」他越想越苦悶,覺著渾身發燒,胸膛裡有一口氣,就是透不出來。他站起來,把自己的身軀旋轉擺動了幾下,就走出房門口,一直走出學校大門,找了幾個住在附近的、年紀較大的、平時比較談得來的學生,十個八個人一大群,到東沙江外面游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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