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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何應元父子答應了參加俱樂部,陳文雄才滿意地走了。客人走了之後,何應元對那教育局長教育道:「你看,這不是活活的一個東昌行大經理的身分麼?還要辦實業呢!放著現成的花旗布、紅毛布、東洋布,既多又好,你穿一輩子都穿不完,他卻想創辦紡織工廠!陳家的事兒你猜得准?你拿錢去入股吧,你拿錢去打水片吧,哼!」剩下給何守仁做的事兒,只有點頭一樁了。

  經過兩三天的籌劃,何家決定派出大奶奶房裡最機靈的使媽阿貴,去震南村「迎接」胡杏「回家」。按照何五爺的訓示,這樁事兒應該當做一樁大事來辦。第一,要以禮相迎;第二,要點明胡杏的身分,是二少奶的身分;第三,要讓胡杏光光鮮鮮,歡歡喜喜地回來。不用說,除了中學生何守禮之外,何家大小、上下人等,都明白這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事兒。雖說按世俗的眼光看來,何家山高樹大,誰不想挨挨靠靠,別說當他家的小媳婦兒,是巴之不得,就是再下賤的事兒,也有人搶著幹呢!——可是胡杏,這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阿貴聽說主家要她去接胡杏,也一時沒了主意,立刻到廚房裡找阿笑、阿蘋兩人商量。到了晚上,又在大門外的白蘭樹下,找陳家的使媽阿發、阿財、阿添三個一道斟酌。阿貴對大家懇求道:「我幹什麼事兒,就撇撇脫脫,說做就做。惟獨這一回心大、心小,不知去好、不去好。眾位姊妹給我出出主意吧!」

  這時候阿貴已經二十八歲,尖尖嘴臉,那刁鑽的勁兒,仍然不弱於年輕的時候。她們這六個人之中,年紀最小、住年妹出身的阿添,今年也二十七了,不過大家都認為她的懵懵懂懂,沒分沒數,跟十年前、她十七歲、當住年妹的時候沒有兩樣。當下她首先發議論道:「人家說胡杏心靈,我說胡杏心塞!是我年紀大些,別人不要我罷了。如果何家要我,我寧願嫁給那瘋子!有名有分,一輩子穿金戴銀,我怕什麼?」最狡詐的使媽阿財擠擠眼睛說:「可不!這正是:有人辭官不願做,有人漏夜趕科場呢!」為人勢利,今年已經四十八歲的使媽阿發慨歎道:「論相貌,胡杏比得上天仙。要說脾氣,那真是再溫柔、再隨和也沒有的了!就是年紀,也不多不少,正正十六。這樣的人兒,你打鑼也找不著。可是就這一樣:對何家就是不服,就是強!這也只怕是前世的冤孽呢!」何家三姐房裡最老實的使媽阿笑說:「這樣的事兒,你怎麼好開口?人家病了,快要斷氣了,你才把人家趕出去,說什麼一刀兩斷;如今人家好了,又象一朵花一樣了,你又要人家回來當媳婦兒了。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天下哪有這麼橫蠻的理兒!要是我,我才不去!」

  看來阿笑的話是正理,大家都駁她不倒,也就不做聲了。阿貴說,「笑姐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去了。留給大奶奶自己去吧!」何家二娘房裡最漂亮的使媽阿蘋雖然只有三十一歲的年紀,可她是二娘房裡的,老爺跟大少爺的意旨,她總是先摸著幾分,因此說話就有分量。當下她搖搖頭說:「不去行麼?你受人家的二分四厘銀子,人家叫你做事,你不做!」於是有主張去的,有主張不去的,分成了兩派嚷嚷。後來還是阿笑讓了步。她說:「阿貴,你平素機靈,這時候怎麼笨鈍起來了?有那非去不可的話,你只當玩耍,也就去上一回就是了。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要見機行事,切莫太過認真。能說就說幾句,不能說就拉倒。橫豎不關你的事兒,別叫人恥笑到你自己的頭上才好。」大家都覺著朝這麼辦好,事情就決定了。

  何家準備下的禮物可真不少,有吃的,有穿的,有戴的:兩個大金漆盒子,一盒雞蛋捲,一盒南乳小鳳;兩個布,一個黑竹紗,一個白柳條;兩個首飾盒子,一個裝著一隻玉鐲子,一個裝著一副朱義盛金耳環。另外還有一個大紅封包,裡面封了二十塊錢西紙的利市。以上這些,都是送給胡杏的。此外,又給胡源送了一把家用雙料藍布傘,給胡王氏送了一個軟緞珠花包頭,給胡柳送了一條象牙雞心西金項鍊,給胡樹、胡松每人送皮帶一條、「足安居」的雙底竹紗襪兩雙。小姑娘何守禮聽說有人要去接胡杏表姐回來,十分高興,也跳出跳進地叫嚷著,又拿一張做手工用的絳紅蠟光紙,包了十個雙銀角子,要送給胡杏表姐買東西吃。東西收拾停當,阿貴又查看通書,挑選出一個上好吉日,才穿戴整齊,打著赤腳片子,拿扁擔網絡挑起禮物,走到西濠口,雇了一隻小艇,朝震南村不慌不忙地緩緩劃去。一早動身,過午就到了震南村的槐沖南渡口。阿貴挑好東西,一路走,一路向人打聽胡杏家在哪裡。等她走到胡杏家門口,全村都知道省城何福蔭堂有人送禮來了。

  恰巧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杏都在家。阿貴一見他們都認得的,就開口叫親家老爺、親家奶奶,又管胡柳叫柳姨,十分嘴甜;見胡杏體態娉婷,容光煥發,就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二少奶。胡源、胡王氏、胡柳見阿貴來得突然,叫得肉麻,不知道怎樣對答才好,惟獨那胡杏聽見阿貴這樣稱叫,心窩一陣絞痛,臉上氣得灰白。跟著,阿貴把禮物擺開來,一面擺,一面說,什麼好聽的話都說完了,那禮物也就擺滿了一堂屋。最後,阿貴才說出來意:何家老爺、大奶奶、二娘、三姐、大少爺、大少奶、小姑姑都惦記著二少奶,想看看她,想找個高明的大夫給她瞧瞧,想接她回省城去住幾天,好好地把身子保養保養,如此等等。胡王氏聽了,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顧在胡杏床上坐著擦眼淚。胡源拿手扶著天堂,反復叫道:

  「那怎麼成呀!那怎麼成呀!那怎麼成呀!」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究竟說禮物不能收呢,說胡杏不能回去呢,還是說何家不該來要胡杏呢,誰也聽不清楚。亂了一陣子,胡源和胡王氏又洗米、生火,給阿貴做飯,還叫胡柳上街市去買菜。胡柳剛走出巷口,胡杏又追了上來,兩姊妹一面在田基上走著,一面商量對付何家的辦法。最後,決定胡柳買了菜,去農場叫胡樹、胡松弟兄倆回家;胡杏上小帽岡震光小學去請周炳來走一遭。商量妥當,兩人分頭行事。在胡家的破爛堂屋裡,那些輝煌奪目的禮物仍然象個雜貨攤似地擺開,左鄰右裡,大人娃娃,都聯群結隊地來看新鮮。對於那些玉鐲子、金耳環、珠花包頭、雞心項鍊,個個都摸摸捏捏,愛得不忍釋手。趁著胡柳、胡杏不在跟前的機會,阿貴一面喝茶、抽紙煙,一面把何家的恩德跟何家的威勢給這兩位親家說得十分清楚,讓他們好好地拿主意。最後阿貴說:「要是我對得上這麼一門親家,要我修行三輩子,我也樂意呢!」

  聽了阿貴的話,胡源只是愕然地楞著眼睛,胡王氏只是重新擦著眼淚,都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不久,胡柳買了菜回來,給阿貴炒菜、開飯。正吃飯間,胡杏也回來了。阿貴偷眼望望她,只見她一臉冷冷的威嚴,摸不透她的心思。剛吃完飯,周炳、胡樹、胡松都到了。對於胡樹、胡松這兩個年輕小夥子,阿貴並不放在眼裡;可是對於周炳,她卻有著好感,同時也有敬畏之意,因此另眼相看。一見周炳個子高了,骨胳大了,英氣逼人,象個大人的樣子,也就親親熱熱地叫嚷道:「炳哥哥,炳哥哥!三年沒見啦!你可好啦!跑了多少地方啦!快回三家巷看看大家啦!」周炳做出一種男人的沉著姿態,微微笑著,簡單說了說這幾年的情況,又問何家的阿笑、阿蘋,陳家的阿發、阿財、阿添諸人安好。正說著話,急腳松等得不耐煩,就沒頭沒腦地插嘴問道:「是什麼鬼打了我們二姑?她怎麼一下子發起善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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