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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二一、反臉無情】

  六月底,何福蔭堂的管賬二叔公何不周到省城去跑了一趟。他選定了一個星期天的日子。這一天的天氣熱得不行,他自己的身體又胖得不行,因此他決心連一步路也不走,雇了一隻那種叫做「四柱大廳」的木船,自己躺在上面,讓艇家把他劃到省城去。一路上的村村、樹樹,水水、天天,他都讓給艇家去賞玩,自己閉著眼睛,打一會兒呼嚕,又咂一陣子油嘴。其實說他睡得很舒暢,也是冤枉了他。他只是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地躺著不動,在那裡反復想著胡杏這樁該死不死的怪事兒。他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大人物象袁世凱、龍濟光、張作霖,極其威武,極其令人崇敬的,卻慌慌失失地死掉了;可是象胡杏這樣的臭丫頭,死了也不值個爛桔子,卻偏偏活了轉來。他想到這裡,不免在心裡又罵又歎道:「呸!好不知羞!還鉸了辮子呢!我看你索性剃光了頭,當師姑吧!這世事也真是——不平的事兒總斷不了有呵!」

  坐了半天船,又坐了好一陣子黃包車,他才算到了三家巷。這天卻巧,何應元、何胡氏、何守仁都在家。因為事關機密,他們把他讓到頭一進南邊那個華貴的大客廳裡,由最漂亮的使媽阿蘋出來奉了茶,掩上房門,才和他說話兒。省城的人都穿著輕軟雪白的熟綢,搖著鵝毛扇;鄉下人卻穿著香雲紗,搖著「油紙弓」。一黑一白,對襯十分鮮明。閑敘了老半天,何五爺才問起胡杏的事兒來。何不周見主家問,就歎口氣說:「唉,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幾千年呢!」跟著就把五個月來胡杏病危,胡柳吵鬧,周炳服侍,工人罷工,一直到胡杏命不該絕,逐漸痊癒的情形,也不管別人知道的、不知道的,也不管從前的信中提過的、沒提過的,一概從祖宗十八代講起。

  講了約莫一個時辰,才把話說完了,又加上說道:「這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這邊老五侄哥、老五侄嫂、大侄孫少爺送那賤骨頭回家,誰不知道你們的心呢,是想叫她斷氣之前,骨肉團聚一番呵!是再好也沒有的好心腸呵!可是那賤骨頭沒有死,這就壞了。那些窮鬼不逞之徒,就說起不乾不淨的話來了。什麼黑心爛肝呀,連棺材錢都想省掉呀,吃人不吐骨頭呀,什麼好聽的都有了,倒好象無情無義的,是你們這邊了。這真是好人難做——弄巧反拙呀!」何五爺立刻指正他道:

  「二叔,你們就是不讀聖人詩書之過。什麼弄巧反拙!」

  何胡氏想了想道:「只怕那個阿杏是死了。這個是妖精托世的!」

  何不周哼哼哈哈地呻喚了老半天,才又說道:「要不是有那十大寇在那裡為非作歹,單憑周炳一個人,他也救不活那賤骨頭!這十大寇就是八字腳,那是審都不用審的!近來稽查站打死了一個共字號,聽說就跟那十大寇有牽連。人家說得千真萬確呢!可是咱有什麼辦法?人家十大寇有你們那邊的親家管著,咱們管不著。只為有陳家護著他們,連稽查站都不敢認真動他們呢!依我看,咱們不如把農場的土地收回來。那就一了百了,什麼都了了!」

  何應元正在思算著,躊躇不決。何胡氏捂住耳朵,不愛聽這些事情。何守仁一直不做聲,到這時卻開腔了。他說:「陳家他們是新派。他們一天到晚,攻擊我們是舊派。我還惹得起他們?只怕咱們堂堂縣長,也惹不起他們呢!」

  何胡氏只管自己說自己的道:「我們那個身嬌肉貴的倒進了癲狂院!人家那麼一隻爛貨倒白白地好起來了!真便宜了她!」她底下的話沒說出來,可是誰都明白:當初以為她准死無疑,說了不要了;這陣子她卻好了起來,想要也要不回來了。何守仁覺著事情沒法辦,只是搖頭。何五爺看見這樣,就教訓他道:

  「虧你還是個當官作吏的角色!你光搖頭幹什麼?憑搖頭就把事情辦好麼?咱們就該當機立斷,把她要回來!咱老二也不是一輩子住癲狂院的。有一天回家來了,沒個人伺候他成麼?咱們當初是說了不要,可那只是一句話。她的賣身契還在咱手裡,這就大有文章可做。契約、契約——就是恐口無憑,才立此為據的呀!」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何不周告辭回家。對於當老子的那種老謀深算,洞察世情,何守仁欽佩得五體投地,心裡想:「薑就是越老越辣,一點不假!」何不周走了之後,一家人還沒有散,何守仁的大舅子陳文雄從外面闖了進來。這外號「外國紳士」,又經常被人稱做「獨創家」的洋行經理如今快到三十了,正是英年有為的時候,最近卻遭了一點小小的不如意。一千九百二十六年,英國人讓他當了興昌洋行的經理,是為了他能夠對省港大罷工。起一點破壞的作用。他自己也知道,英國人辦事,是講求實效的。可是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年,人家幹麼還要請他當經理呢?於是英國老闆找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藉口,把他開除掉了。這幾天,他正在進行著十分緊張、十分劇烈的活動,準備另外搞一些什麼名堂。今天,他一走進客廳,就大聲叫嚷道:

  「親家老爺!親家奶奶!二姐夫!你們都在這裡搖鵝毛扇子,看樣子,又要搞什麼陰謀詭計了吧?」從那說話的狂勁兒看來,他今天的心情極好。

  何應元把剛才商量要回胡杏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陳文雄不以為然地說:「你們也真是,就釘著要一個人。縱然她比區桃還漂亮,又能值幾個錢?給守義兄弟另外買一個用用就是了!」後來他又轉了口氣道:「不過,不談這些小事情了吧。我有一件正經要緊的大事,來找你們。」何應元、何守仁爺兒倆聽了,都有點不痛快。何守仁給他兩句聽聽道:「什麼正經要緊的大事?光景不外是這個洋行、那個洋行!」陳文雄點頭大笑,使喚何應元聽不懂的英文說:「塞爾屯利!塞爾屯利!」何守仁接著說:「這真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只有英國人才有這麼狠的心,只有英國人才有這麼毒的手!要是我,我真做不出來!」

  陳文雄哼哼地冷笑道:「這是戰爭,不是做詩!什麼叫做商戰?不過我倒不在乎這些。不跟英國人做買賣,我可以跟日本人做買賣。英國老闆不雇我,我就自己當老闆。英倫三島和扶桑三島,在我看起來,都是島而已!」何守仁說,「你總是樂天派。」陳文雄聳了一個歐洲的肩膀,說:「我過來驚動你們,就是為了這樁大事。我爹不知怎樣,心血來潮,說要創辦一個『庚午俱樂部』,把省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包羅在內。看他的意思,是想邀請大家投資,辦一個專做東洋貨的大商行。另外,還想籌辦一些別的實業,象紡織、染印這一類的東西。他那計劃之大,籌算之精,我看了都頭疼。主體是那東洋商行。好象連名字都有了呢,好象叫做『東昌行』呢。你們何家也來俱樂部玩玩,投點資,怎麼樣?」何守仁不做聲,只拿眼睛望著爸爸。

  何胡氏聽得不耐煩,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何應元不動聲色,輕輕搖那花白乾瘦的腦袋。過了一會兒,這才冷酷嚴峻地回答道:「工商業投資嘛,按照我們的家規,是沾都不沾的。這叫做不熟不做。按理說,我也知道你們找錢容易,也很穩當,可是我不想找那個錢。我也不明白,一會兒美國貨是劣貨,一會兒日本貨是劣貨,一會兒英國貨又是劣貨,你們說不定哪天一高興,又要抵制了!」陳文雄也不相強,就說:「投不投資,那是閒事。你愛買房子,買地皮,只管買你的房子、地皮。參加庚午俱樂部,那才是要緊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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