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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炳哥,我多麼想見你一面!那棵白蘭花還是好好的呢!可我——我完了,我沒了,我毀了!你替我報仇!你答應麼?

  你答應麼?你答應麼?……」

  周炳驚奇地望著她,不明白她的眼睛怎麼會這樣神采奕奕,不明白她的聲音怎麼會這樣寬宏嘹亮,不明白她這時候從哪裡借來了這麼一勝橫蠻粗野的生命力。他非常喜歡這個身患重病的女孩子,就堅決地搖搖頭說:

  「我不答應替你報仇!你過幾天就會好的!有多少仇,你應該自己去報!」

  胡杏望著周炳氣概遇人的大圓臉,覺著這個年輕人是在老老實實地說著真心話。她相信周炳不是虛情假意地安慰她,不是隨隨便便地應付她,也不是空洞無物地哄騙她。她想,敢情周炳真從自己身上看出有希望的東西來了,就輕輕呼出一股遊絲般的氣息。安安穩穩地睡了。可巧,她那一整晚都沒有吐血。第二天,何嬌帶了一批女孩子來看她,左鄰右裡的貧苦農民帶著許多紅糖、生薑、糯米、腐竹、花生、紅棗來探望她,大家以為她說不定已經出了事,想不到她卻沒有死。這裡面只有胡柳知道,是因為周炳給她說了幾句話,才叫她硬掙著活了下來。媽媽胡王氏心疼女兒,就走到床邊,一面掉淚,一面問她還有什麼話要說。胡杏對娘說:「第一,我死之後,要把我葬在小帽岡,葬在那洋學堂和觀音廟當中的地段。第二,不要豎碑,不要叫人認出我來。第三,只要拿土在我身上壘一個餑餑堆,然後在我頭上種一棵白蘭花就行了!」聽見她這樣說,胡柳心裡就想:「唉,她還能捱磨多久呢?」那顆心痛得跟刀挖一樣。

  【十九、恍如隔世】

  第三天,胡杏還沒有死,那精神看來反而好了一些。大家都說這是「迴光返照」,想必是年前的事兒了。女兒救不轉,辦大事又得花錢,胡源老漢為這事兒又悲傷、又煩惱,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天下午,第一赤衛隊在小帽岡前面的觀音廟開會,商量籌款的問題。一上來,這班英雄好漢個個都悲痛萬分,慷慨激昂地大罵蔣介石、汪精衛、何應欽、張發奎、李宗仁、白崇禧、陳濟棠等人,說他們為了搶地盤、爭權利,便勾結帝國主義,壓迫窮苦人民,這胡杏的淒涼身世,便是一個絕好的證明。無形中把這個籌款會議變成一個討賊大會。

  接著,大家又將何應元、何胡氏、何守仁、何守義、何不周、林開泰、郭標、羅吉這夥子禽獸,一個一個地痛駡起來,說這些畜生滅絕人性,慘無人道。大家都發誓有朝一日攻下省城,一定要將這班喪盡天良的傢伙交給人民公審,戴上高帽子遊街。可是一講到怎樣籌措一筆大款,給胡杏料理後事,大家就面面相覷,一籌莫展。拿繡著鐵錘、鐮刀的布包裝著,準備捐獻給革命的那一點錢,大家都認為是動不得的。近來,大家又給何嬌她娘湊了一點錢治病,如今手頭部空空如也,再也想不出法兒了,怎麼辦呢?區細主張把鄉公所最近擺出來的四條駁殼槍繳過來,看附近哪條村子合式,就去打一家土豪,給胡杏辦裝裹,也算第一赤衛隊開開齋,給統治階級一點顏色看看。丘照、王通、區卓都覺著這辦法痛快,贊成了他。但是胡樹、胡松、邵煜、馬有四個人反對。

  胡家兄弟認為如果為了革命,別說打一家土豪,就是打十家土豪,他們也只有贊成的份兒;可要說為了他們妹子個人的事情,動用這一份革命力量,那卻萬萬使不得。邵煜提醒大家要慎重考慮:倘若當真打了土豪的話,這「第一赤衛隊」該朝哪兒走?小杏子的事兒還辦不辦?胡家爹、媽、姐姐還要不要在震南村呆下去?馬有卻直截了當地說:「廣州暴動那麼大的一股子勁,尚且失敗了,如今村村有碉樓,鄉鄉有團隊,我看那土豪就是打不下來!」周炳一聽,就生了很大的氣,高聲說道:「你怎麼淨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打不打土豪,全在我們。要打,隨便你挑哪一家,也只象拈刺一樣,說拿就拿下來!連我一個人都敢去呢!不過煜嫂說得也對,要幹,就得通盤打算,光泄一時之忿是不對的!」

  陶華也說:「為了我跟何嬌的事兒,大家尚且打了鄉公所,這如今為了小杏子的後事,打一兩家土豪,本來沒什麼不應該。只不過煜嫂的話,大家也不該當做閑文!」周炳又說:「不是麼?要是我在場,我也不贊成大家去鄉公所搶人的。本來是鄉公所抓人不對,你這麼一打,倒成了他們有理了。現在有黨在,我們要動手,就該先問問黨。」陶華、馬明、關傑三個人都贊成周炳的意見。馬明還提議大家應該鼓動其他的農場工人,向公司要求發放年終雙薪。如果發了雙薪,籌款的問題就解決了,如果公司不肯發,大家就立刻發動罷工,一直到勝利為止。大家都贊成了他的意見,只有區細一個人堅持反對。會就散了。

  廣東震南墾殖有限公司所辦的試驗農場,在招募工人的時候,本來說過要給大家發年終雙薪的,後來因為農場賠本太多,沒有發放出來,一直拖到現在。現在,還有兩三天就要過年,工人們把這問題正式提出來了,還威脅經理郭壽年說,如果不立刻發放,就要罷工對待呢!早在一個星期之前,董事長陳文婕就拿這個問題,徵求過幾個重要股東的意見。那些重要股東大概都是陳文婕的至親好友,都迎合她的意思說:「倘若農場周轉不動,就宣佈取消雙薪吧!」但是公司堂堂正正許下的話,又不好隨便勾銷,所以董事長給經理的指示只是說:儘量往後拖,拖過了年再說。

  想不到工人們的來勢那樣猛,要求立刻發放雙薪,限四個小時答覆,不答覆就要立刻罷工。事情實在太突然,要進城一遭也來不及了,於是郭壽年就去向震南公安稽查站求救。如果梁森站長象對待二叔公何不周那樣對待郭壽年,那倒也罷了;偏偏這梁森不知哪根毛豎起來,不只沒跟郭經理講價錢,並且立刻派出大隊稽查,全副武裝,手執短棍,到震南新村去鎮壓罷工。不用說,農場工人們堅決抵抗,跟他們對打起來了。這場衝突的結果,工人們有二十幾個受傷,稽查隊的損失也不小,罷工一開始就受到了挫折,停頓下來,那些膽小怕事的人紛紛自動復工,年終雙薪的事兒也不再提了。

  到了舊曆年三十晚,第一赤衛隊的全體人員在胡源家裡吃過了團年飯,就在那堂屋裡商議起來。這次的武裝衝突,赤手空拳的赤衛隊也有丘照、王通、陶華、馬明四個人負了輕傷。丘照和王通悶悶不樂地喝了很多酒。這時候,丘照滿腹牢騷地拍著胸膛,使足那洪亮的嗓門開腔道:「不用商量。還商量什麼呢?你不動手,人家倒先動了手!如今只要定個日期,沖進那稽查站裡面,殺他一個寸草不留,再放一把火,把那狗竇燒了了事!我跟國民黨正規軍也打過仗,也沒少了一根汗毛。幾時倒輪到這些稽查耀武揚威?」王通接著說:「真是的!那天只要我手裡有一枝小曲尺,說老實話,咱們的罷工失敗不了!這個仇不報,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打!打!沒有別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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