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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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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著手,把堂屋裡的風揮得呼呼地響。象往常一樣,一提到有什麼行動,區卓便頭一個贊成。他看不出事到如今,除了動手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令大家驚訝的,是馴良、羞怯的邵煜,還有那深思、明理的關傑,這回也覺著忍無可忍,非打不中。往後大家拿眼睛望著長頸鹿區細,料想他一定會有一番激烈的言詞,贊成立刻動手。誰知他看見有人望他,就擰歪臉,象跟誰慪氣似地,一言不發。倒是對於赤衛隊的任何行動,從來不表示意見的胡源老漢,這回卻搶先說道:「不能朝這麼辦!這是什麼意思?這是——造反了呀!咱祖祖輩輩,——說句不怕失禮的話,從來是忍氣吞聲熬過來的,不能由咱壞了這規矩!」 胡樹嫌他爹的話過於守舊,不合年輕人的脾胃,就撇開他的意見,提出自己的主張道:「打是個好主意,可得看怎麼個打法。我看咱整個赤衛隊應該立刻拉出去,投奔紅軍。等咱當了兵,有了槍,那時候要拔掉這稽查站,也只當是拈刺的一樣!」急腳松一聽去當紅軍,腳板就發癢,急急忙忙地說:「去,去!再大也殺起!今晚出發就好!」華佗和孔明覺著胡樹說得對,也都贊成了他的意見。這時候,胡王氏就出來干涉了。她說:「哪有這麼撇脫的道理?說幹什麼就幹什麼,拍拍屁股就走?你兩個要當兵,除非把我們帶上一道走。不然的話,你們可別想走得成!試試看吧!」 胡樹向他爹、媽解釋道:「事到如今,你們還看不透徹麼?從前有党,有紅軍,有農會,咱們的日子是什麼日子?後來沒了黨,沒了紅軍,沒了農會,咱們的日子又是什麼日子?看阿杏吧!看阿嬌吧!咱們還過得下去麼?如今又有了党,有了紅軍,咱們還不跟著紅軍走,難道一齊在這裡等死?」周炳心裡十分喜歡胡樹,就接上說道:「阿樹兄弟說的倒是正理。就拿我來說吧,頭一回拿我當個人看待的,不是共產黨,是誰?正因為這樣,咱們不能隨便行動。咱們如今是一支赤衛隊,有著党的領導。該怎麼做,下一步走哪一著棋,該先問問黨!」 大家一想,都覺著周炳說得對,便不再說什麼。只有區細和馬有兩個人,滿臉晦氣,始終不開口。胡柳一看急了,就責備他們道:「你兩個不開金口,打的什麼主意?你們不說,我說!這一年來,我聽的革命道理多了,我也有一點譜子。不怕大家笑話,我說句失禮的話,我想:是炳哥說得對!大家找生找死,好容易把黨找著了,如今有了大事,怎麼不問問黨?」這樣,大家一致同意去向黨請示,會議就結束了。 散會之後,區細、馬有、關傑三個人拉在後面,一道回農場。關傑問他兩個道:「你兩個是頂愛說話的,怎麼今天晚上卻不開口?」區細歎口氣道:「我們還說什麼呢?我們說東,人家往西;我們說西,人家往東!只要指導員一張嘴,就都對了!」馬有說,「一點不錯。這裡沒有我們說話的地方!你說打,也錯;你說不能打,也錯。大家都愛看咱周公的臉色!阿柳更加不用說,連他放個屁都是香的!」關傑規勸他們道:「凡事都得講個道理。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你們放蠻來,怎麼使得?」區細不做聲,走了一陣子,又說:「我算是把我表哥看透了!從前,他是一個橫衝直撞,重義輕生的烈性漢子,遇著梁森,他能把他活活地吃下肚子裡面去。可是他變了,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人了。什麼事情都『問問黨吧,問問黨吧』,象個老太婆整天上觀音廟去問『勝杯』的一樣!」馬有把他的話接過來往下說道:「可不!我倒也看出另外一樁事兒!自從那回咱們給阿柳送東西做生日之後,咱們就象犯了罪似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也批評,我也譏誚。咱們是永遠不得開脫的了!」 關傑不高興他們這種腔調,就聲色俱厲地說:「你們不害臊麼?怎麼把不相干的事兒往一塊兒扯!阿柳的事兒是阿柳的事兒。人家喜歡誰就喜歡誰,這原是勉強不得的。大夥兒勸我們,也只是為我們好。我一想,大夥兒說得對,我也就收了這條心!這也怨不得別人。這不省了煩惱?至於革命的事兒,人家有理,就是人家對,你們怎麼亂嚼牙巴骨子?真是豈有此理!」馬有冷笑一聲道:「怨不得你是一位關夫子,的確汪洋大度。我看周炳當了教書先生,是瞧不上咱這粗手粗腳的手作仔了!」區細也鼻子哼哼地說:「大約莫兒是在上海住了那麼一年半載,把渾身的骨頭都住得酥脆了!」 第二天是舊曆大年初一,周炳濛濛亮就出了校門,坐渡船過了東沙江,上仙汾市去。他這回出去,一來為了要找冼鑒、馮鬥、譚檳,最好還能找到金端;二來也為了給胡杏買一種貴重的藥品,希望能把胡杏的生命挽救過來。那胡杏自從病重回家之後,請了大夫來診治,說是氣虛胃寒的症候,先用「黃土湯」的甘草、幹地黃、白術、附子等等幾味藥給她止血。起先她不肯吃藥,認定病已無望,後來周炳好好勸導她,她為了順順周炳,才勉勉強強地吃了。 這當丫頭的人,平時沒吃過什麼藥,就是心氣痛、吐血,何大奶奶也只認為是有點熱氣,叫她喝「王老吉涼茶」了事,因此病勢越來越重。這回吃下了溫中、扶陽、養血、止血的真正的藥劑,那效驗可就不同常人,一下子把血就給止住了。可是吐血雖然止住,人照樣還是心痛、呃逆、虛弱、多汗、嘔吐,甚至經常暈厥,成天水米不沾,迷迷糊糊地躺著。那蒼白虛弱的神態,真是石頭人兒見了也會傷心。大夫診了病,又說要用「四磨湯」的人參、檳榔、沉香、烏藥等等幾味藥給她益氣暖胃才行,這就為難了。胡杏聽說要吃人參,只顧團上眼睛,一個勁兒搖頭。胡源尖著嗓子,象哭嚎一般地說:「活命敢情是件好事!咱們飯也沒得吃的,吃人參麼?」 胡王氏合起巴掌對著天空說話道:「我的老天爺!就是傾家蕩產,咱也救不活這苦命孩子呵!」大家看看這種局面,再衡量一下自個兒的能力,都打算撒手作罷。只有周炳不肯干休。他問了鄉間兩間藥材鋪子,都說其他的藥好辦,只有這人參一味,鄉間卻沒有,就有也不會是好的,讓他上仙汾市去找找看。大家正忙亂著,胡杏卻還是一天幾次地昏迷過去。胡家的人,左鄰右裡的人,都說聽天由命吧,讓菩薩給她作主吧。 胡柳把兩隻眼睛哭得和桃子一樣。昨天晚上大家在這裡吃了團年飯,開了半夜的會,胡杏只是牽著一絲的氣息,昏睡不醒,這裡發生過什麼爭吵,她一點也不知道。會散了,大家看她,雖然叫財主家糟蹋得不成樣子,卻還是端莊安靜,堅強清朗,露出即使枯萎衰竭,也仍然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周炳看見大家都認為她沒有指望,心中很不服氣。他知道胡杏是一個極有韌性的人,而一個極有韌性的人,是不會滅亡的,是不會叫災難壓碎的,是永遠都有希望的,正象中國的革命是不會滅亡的,是不會叫災難壓碎的,是永遠都有希望的一樣!他一面想,一面就邁開大步,走到胡杏床前,彎下腰,又象自己發誓,又象鼓勵病人似地低聲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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