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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只是何守義一見那玩意兒又粗又大,嘩啷啷響,哪裡肯乖乖就範,便大嚷大叫,到處亂竄。竄到大門口,正要跑出巷外,幸虧那大太太房裡的使媽阿貴生性機靈,手急眼快,死命把趟櫳拉緊,才沒出事兒。任憑何守義拚命掙扎,亂蹦亂撞,撞得皮開肉裂,滿臉鮮血,還是叫三個使媽嘻哈大笑地把他鎖住了。胡杏看見這種情況,覺著十分噁心,一連吐了幾口唾沫。幾個人才把二少爺象牽瘋狗似地牽了進去,那滾圓多毛,四肢粗短,兩隻眼睛象兩朵綠幽幽的鬼火的小流氓羅吉,又從官塘街外面走進三家巷來。何守義的親娘、大奶奶何胡氏不讓他進屋,只站在趟櫳裡面,隔著趟櫳和他說話兒。

  沒說幾句話,羅吉就伸手要錢道:「這幾天來,我訪出了十幾二十張照片,都是二哥跟共產黨一起照的。人家開口要二三十塊港幣一張,好在我不怕磨穿嘴唇,說好說歹,才說成個減半的樣子。看大奶奶說,這樁事兒辦不辦。不辦,也就算了,誰叫我熱心跟人跑腿?要辦,就得花二三百港紙。我這幾天手頭也緊,又沒法子替二哥抵墊……」何胡氏打斷他的話道:「不辦,不辦。人都整個兒瘋了,還辦他娘的什麼屁?管它照片也好,供影也好,還有什麼相干?你也該留點陰騭!你們情投意合,交一場朋友,他如今都變成這樣了,你還來勒索錢財!」羅吉振振有詞地答辯道:「大奶奶,話又不能這樣說了。二哥如今雖然暫時有點時乖運滯,可那不幾天就過去了,難不成他還能瘋癲一百年?照片在別人手裡,永世千秋是個禍害!」何胡氏拗他不過,只好給了他五十塊西紙,打發他走。胡杏看見羅吉如此卑鄙下流,不免又是一陣噁心,連吐了幾口清水。想不到羅吉前腳剛走,郭標後腳又來了。

  胡杏覺著很不受用,就拿雙手把臉捂住。郭標要找大少爺何守仁,說有要緊事情稟告。何守仁剛穿好衣服,預備上衙門,也不讓他裡面坐,就站在門口和他說話。郭標說管賬何不周要他告訴大少爺,要大少爺趕快收回震南試驗農場租出的全部土地。又說農場裡雇用了許多共產黨,還有所謂十大寇的,盡是些調戲婦女、打家劫舍的歹徒,不久前才搗毀了鄉公所,鄉公所礙著陳家三姑娘、董事長陳文婕的面子,又不好將他們怎麼的,說不定過幾天還要暴動呢!何守仁是老練的人,一聽就知道那何不周是危言聳聽,砌詞誣告,就把手一擺,說:「知道了。」又問:「農場不是要改良水稻麼?今年晚造收成好不好?」郭標說:「改良個球,那些改良的水稻,連不改良的三成都打不下來呢!」何守仁像是很中意他的答話,就掏出五塊錢西紙,賞給他做茶錢。

  郭標接過了錢,歡天喜地,一面唱著西皮調,一面大甩著手走了。這許多荒唐事情,胡杏不想看也看見了,不想聽也聽見了,止不住連連幾陣噁心,肚子裡面的東西險些兒全要翻了出來。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知什麼年月,才能跳出這無邊的苦海,不免十分悲傷。她對著白蘭樹發悶,她對著白蘭樹哭訴,她對著白蘭樹幹嚎,——可是她的哭訴卻沒有眼淚,幹嚎卻沒有聲音,只有那白蘭樹好象已經懂得了她的意思,對著她搖頭歎息。悲傷了好一陣子,她覺著頭暈眼花,渾身發軟,正預備站立起來,忽然心口上一陣大疼,從肚子裡湧出一股腥膩的東西,一直沖上咽喉。她忍不住一張嘴只見一口鮮紅的血液,斑斑點點地灑在白蘭花幹上。

  她伸手想扶住那白蘭樹,可是她什麼也沒有扶著,蒲達一聲,摔倒在石頭長凳上,昏迷不省人事。可憐她這時候才不過是十五歲的年紀。這時候,卻巧何家小姑娘何守禮從裡面走了出來。她比胡杏小三歲,今年才十二,暑假後才考上了中學,如今正高高興興地準備上學,忽然看見胡杏這等模樣,不覺十分同情,就大叫大嚷地把她親娘、三姐何杜氏和使媽阿笑叫了出來,三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胡杏那奄奄一息的身體抬了回去……

  這一天下午,廣東震南墾殖有限公司董事長陳文婕穿著一身黑嗶嘰西裝衫裙,外面披了一件黑呢子大衣,怒氣衝衝地跑到震南新村的辦事處來,告訴農場經理郭壽年,要找他的堂侄兒郭標來問話。這位董事長是一個年紀才二十三歲的少婦,又是一個快要畢業的文科大學生,平時懶散淡泊,只願少一件事,不願多一件事的,卻沒見過她這樣疾言厲色。何況她最近才坐了月子,生了一個女兒,叫做李靜,才滿月不久呢。當下郭壽年估量她的神色,想問又不好開口,只得打發人去叫郭標,同時又吩咐那個人,通知郭標好生留神。不大一會兒,那油頭粉面的年輕人就大甩著手走進來了。他今年已經二十六歲,比陳文婕還大三歲,因此開頭的時候,他有點瞧不起這位董事長,露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沒想到陳文婕一張嘴,就把他降住了。

  陳文婕猛然把臉一沉,說:「表少爺,聽說你們那邊造了我們這邊許多謠言,什麼窩藏共產黨啦,什麼毆打團丁啦,什麼搗毀鄉公所啦,等等、等等。你是有憑有證的,你就指名控訴,可不許說我們公司、農場、新村的壞話。我們納了稅,是受法律保護的。你回去告訴你們的何不周,儘管那些耕仔怕他,象怕老虎一樣,我們公司可不怕他。你們如果還要瞎鬧,我們的法律顧問就會登門拜訪,咱們到時候在法庭見!」郭標雖然油滑,一時摸不清她的底細,早嚇得沒有了主意,只見他一面說:「是,是,是,」一面伸手去抹額角上的汗。陳文婕見他這樣膿包,又說:「表少爺,你自己的行為,也要當心。你欺負何嬌,強迫她的婚姻,這也是犯法的事兒!」

  郭標又是抹汗,又是強辯道:「哪裡有的事兒!是她纏住我,要我娶她,我怎麼也不答應呢!不過把話說清楚也好,我以後發誓再不見她的面!」陳文婕這時候才笑了笑,說:「還聽說有人造謠,說農場的科學試驗已經失敗了,改良的水稻還打不下不改良的三成,公司就要關門了,你聽說過麼?有這事兒麼?」郭標猛搖頭道:「沒聽說過。怎麼能這樣隨便放屁?真是曹操也有知心友,關公也有對頭人呵!」陳文婕抖動著那短短的、豐滿的身軀,象個狡猾的小姑娘似地,壓著喉嚨笑了起來。後來她掏出五十塊西紙,輕輕塞在郭標的表袋裡,說:「這才象個撈世界的人所說的話。回去吧。往後有什麼聽見的,趕快來告訴你叔叔。如果何不周那邊把你辭歇了,你只管過來。有飯給你吃!」郭標於是歡天喜地走了。

  在這一天下午,陶華、馬明、關傑、馬有、邵煜、丘照、王通、區細、胡樹、胡松十個農場工人,另外加上農場雜差區卓,都集中在他們住宿的大茅棚前面的空地上,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蹲著的,也有躺著的,準備到胡家去吃胡柳的生日酒。郭標吹著口哨,揚揚自得地打他們面前走過。蹲在地上的丘照突然跳了起來,用洪亮的嗓子大喝一聲,趕開他旁邊一隻小黃狗。郭標不知什麼事情,叫他嚇了一跳,也不敢回頭望,急急忙忙蹦了。大家大笑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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