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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正在她哭著、唱著,唱著,哭著的時候,有一個打著赤腳的青年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這是她的弟弟胡樹,手裡拿著一個小包,一進門就說:「家姐,怎麼一個人在,我還當你在跟誰說話兒呢!」胡柳拿手帕擦了擦臉道:「是呀,我的心十分悲傷。我正跟陶三春說得綿綿密密的呢。你走路怎麼不放一點聲音,把我嚇了一跳!你手裡拿的是一包什麼東西?」胡樹說,「禮物。人家送給你的禮物。」胡柳說,「什麼禮物?誰送的?」胡樹說,「馬後炮送的。」一面打開小包,是一件玫瑰紅的毛線衣,質地、顏色都很漂亮。胡柳不想受,胡樹說馬有千囑咐、萬囑咐,不收下不行。胡柳沒法,只得收下,卻又拿起紅紙和剪刀,剪了一隻獨馬,叫胡樹拿回去。胡樹問什麼意思,胡柳不肯說,只說拿回去,馬有就明白了。胡樹去後不久,二弟胡松又來了。他手裡拿著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裡面裝著一對小巧玲瓏、十足赤金的耳環,說是區細送的,也是千囑咐、萬囑咐,不收下不行。胡柳十分為難地笑道:「個個人都送東西來,個個人都說不收下不行,真把人為難死了,也要我收得下那麼許多嗄!」

  胡松年紀輕,不懂姐姐的意思,就說:「長頸鹿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家都說他象周炳哥哥呢!他送給你東西,是他一番美意,有什麼不好收的?」胡柳低頭揉卷著自己的黑竹紗衫滾紅邊的衣角,莊重地回答道:「區細長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有幾分象周炳,這卻不假;可是這個人愛使偏鋒,一張嘴說話,你看那股怪勁兒,差一點就把人嚇死呢!」胡松不服氣地噘著嘴說:「長頸鹿不好,馬後炮卻好。我瞧你怎麼收一個、又不收一個!」胡柳還是溫柔恬靜地說:「馬有雖然樣樣隨順著我,可我也知道他輕浮晃蕩,不落實地,說起話來,倒真象俗語說的風吹下巴呢!——好吧,要收都收下吧!」隨後她又拿起白紙和剪刀,剪了一隻孤鷗,叫胡松拿回去。胡松問什麼意思,她也同樣不肯明說。

  胡松走後,又過了一陣子,那身矮、寬橫、斯文、白淨的邵煜就打著赤腳,提著滿滿兩手的蔬菜魚肉走來了。這是大家湊公份兒給胡柳做生日酒的,她一一接下來,安排停當,請邵煜坐下歇歇。邵煜坐下來,卷著煙,擦著火,慢慢地噴出白煙。他那兩隻馴良的眼睛,透過又香又辣的煙霧,不住地打量著胡柳,瞅准她最高興、最和悅的那麼一瞬間,趕快掏出一個又扁、又圓的小包,當機立斷地塞在她的手裡。胡柳打開一看,是一隻碧綠的玉鐲子,就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煜嫂——這是怎麼回事兒呐?」邵煜微笑搖頭道:「這不是我的。這是關夫子送給你的!」胡柳低著頭,著實躊躇為難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

  「關夫子是仔細的人,那樣明白事理,怎好叫他平白地花冤枉錢呢?」

  邵煜瞧她那細長的眼尾向上彎著,露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就說:

  「他既是給你買來,就有他一番美意,怎麼說使冤枉錢?」胡柳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拿瓦缽子和竹筷子夾了兩個熟番薯給邵煜吃,自己卻坐在他身邊,悄悄說道:

  「我真不好意思收這份禮物,求求你給我退回去好不好?」

  邵煜白淨的臉上卻完全脹紅了,又羞怯,又著急,結結巴巴地說:

  「這、這、這——算是——叫我這跑腿的人怎麼回話?」

  胡柳無奈,只好收下了。隨後她又拿起剪刀,找出一張綠色的好紙,鉸了一張「關公夜讀兵書」的圖樣兒,那蠟燭、兵書和關公的臉,都用另外的紅紙剪貼上去,看起來十分生動。她把那張圖樣兒交給邵煜,要他帶回去送給關傑。邵煜只要她肯收禮物,早已經謝天謝地,拿起那圖樣兒,也不敢多問,就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這一天,廣州市三家巷何家的苦命丫頭胡杏天濛濛亮就起來了。她在天神香爐裡裝了香,就虔誠地跪下磕頭。頭一件,她禱告天神,讓遠方行人,周家的榕哥哥和炳哥哥他們早日平安回來。第二件,她懇求玉皇大帝保佑她姐姐胡柳長命百歲,今天過一個快活美滿的生日。第三件,她為她自己禱告:但願天上的一千個神仙,一萬個佛爺都來看一看她過的是什麼日子;但願她能早日脫離這何家的苦海;但願她的心氣痛的病症能夠早日痊癒——說起這心氣痛的病症來,真是人人歎氣,個個搖頭,三家巷附近的左鄰右裡,沒有一個人不替她擔憂惋惜的。如今不只論起美人兒,要數胡杏;就是論起苦人兒,也要數胡杏了。碰到有些悲歎自己遭遇不幸的年輕姑娘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時候,別人就這麼說她:

  「你這算苦了?人家胡杏才真是苦瓜種在黃連地上呢!」

  自從去年年底,胡杏得了那心氣痛的病症以來,真是把她折磨得不成人樣,三朝兩日地發作起來,竟把她絞痛得隨地打滾,水米不沾。日子一長,她的皮也黃了,肉也抽了,那一頭烏黑的頭髮變成灰色的了,那淺棕帶金黃色的眼珠子變成啞暗的了,那左臉上的深深的笑渦兒變長了,那小小的嘴變大了,那圓圓的蓮子臉兒變成長長的小馬臉兒了。人們再也不能在那張長長的小馬臉兒上,找到從前那種嬌憨的、癡心的笑容了。只有一樣沒有變的,就是她那圓圓的眼睛裡面閃射出來的靈慧的、冰冷的、威嚴的光輝。這種光輝時時在暗夜裡熠熠閃亮,叫何守義望見了,就要渾身抖顫,把腦袋藏在被窩裡,象妖怪遇見了天神一般。在所有那些好心人的同情嗟歎的聲音當中,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何五爺、何應元。他不曉得從哪個窟窿裡抄出這麼一句怪話,說:

  「心氣痛的美人兒更好看!從前西子捧心,不是傳為千古佳話麼?」

  今天胡杏給玉皇大帝拜過壽,就信步走出門外,坐在那張坐慣了的石頭長凳上,對著那棵對慣了的白蘭花兒,出她自己那出慣了的神兒。沒想到忽然之間,何家從裡面第三進傳出一片嘈雜喧嚷的人聲來。不久,又見阿笑、阿蘋、阿貴三個使媽,拿一條鐵鎖鏈追趕二少爺何守義,一直追到大門口。何守義這時候才不過十七歲,看那長頭髮,皺臉皮,羅鍋背,已經活象個老頭子。他如今已經落到完全瘋狂的地步,十幾個月來都是人事不知,連吃飯、睡覺都不會了。這一天,人們見他亂砸東西,亂打人,怕他把自己砸死,就要拿鐵鍊子把他鎖起來。大家都還記得,這何家的祖上是獄卒出身,家藏還有上等的鐵鍊子,因此一找就找著了,並不費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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