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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要是結個團體,咱們就立它一個忠義堂!包管沒錯!」王通總是和丘照一條心的。他快嘴快舌地接上說:「妙極!咱們縱然沒有一百零八,也是十條好漢。這震南村就是咱的『梁山泊』,這胡家就是咱的『忠義堂』。大家說怎樣?」邵煜、區細、區卓做一處,低聲商議。區卓有分有寸,胸襟豪爽地說:「我年紀小,不能跟你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是一定能夠同年同月同日死!」邵煜十分心愛這個氣概英豪的少年人,不眨眼地望著他,不停地點頭。那邊馬有、胡樹、胡松做一處,交頭接耳。也是最年輕的胡松,對梁山泊的英雄好漢,流露出十分傾慕、十分神往的感情說:「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這是多麼好呀!我願意幹一輩子,永遠不後悔!」另一處是陶華、周炳、關傑、馬明四個人,也在認真議論。

  胡源、胡王氏、胡柳望著這十二個青年男子,覺著又粗野,又可愛,又討嫌,又心疼,簡直有說不出的滋味。胡柳心裡在想,這麼多人,這麼熱鬧,人活著真有意思。自從她出世以來,她還沒見過自己的家裡有這麼興旺的氣象呢。周炳對著這批生龍活虎的弟兄們,也是心愛得發癢,心疼得發軟。他自己那全身的力量,本來好象睡著了的,這時候也就悠悠蘇醒。他想,論熱腸厚道,知人見事,有陶華;論心地清明,足智多謀,有馬明和關傑;論勇猛義烈,敏捷迅速,有丘照和王通;論沉靜穩實,膽大心細,有胡樹和邵煜,論天真純潔,精銳鋒利,有胡松和區卓;馬有雖略帶輕浮,區細雖略帶偏激,可都是強壯有力,見義勇為的人;有了這樣一些人,還什麼事情做不成,什麼天下打不來呢!他又想,這樣的人才品德,是三家巷的陳家跟何家所斷斷沒有的,也是金鑫裡的張子豪、陳文英、李民天所意想不到的,更是震光小學的林開泰、華大維、丁猷所無法理解的,自己跟他們在一起,只覺著孤獨、寂寞、煩悶、痛苦都成了又可笑、又可恥的字眼兒呢!

  最後,他想起胡柳曾經說過她相信共產黨一定會到震南村來的話,要是金端、麥榮、冼鑒、馮鬥、譚檳跟自己的哥哥周榕,當真來到震南村,那天下的事兒該有多麼美妙!——天空和大地該有多麼明亮!這些英雄好漢跟共產黨在一起,會顯得多麼有聲有色,輝煌鏗鏘!想到這裡,他自然而然地望著胡柳,發出會心的微笑;卻巧胡柳也正在望著他,發出同樣的會心的微笑。這時候,天空的確明亮了一些,可是雨勢越來越大,從近到遠,從遠到近;象萬馬奔騰,象排山倒海;屋瓦好象都叫它掀走了,大地好象都叫它咬碎了。胡家漏得很厲害,這裡滴滴答答,那裡叮叮咚咚,一股一股的小水,象飛泉似地從天上而降,有懸空直下的,有順著牆壁流下的,都在黑泥地面上匯合成一條一條的小溪,蜿蜒奔突。陶華忽然對大家說:

  「聽!是什麼聲音!」

  大家靜耳一聽,果然從遠處傳來嘩、嘩、嘩、嘩的聲音,既不是風聲,又不是水聲;有點淒厲、又有點恐怖。大家都知道,這准是誰的心愛的家院倒塌了,只是不想說破,因此都不吭聲。後來還是關傑開了腔,他說:「大家都贊成結個團體,我也贊成結個團體,可是說到名堂,卻該謹慎商量。論咱們這夥人,義氣相投,生死同心,果然象當年的梁山好漢一樣。可是我又覺著,論起咱們的宗旨和行為來,又不象完全一樣,總是不大貼切。」陶華和周炳不住點頭。胡樹和邵煜也一連說對。丘照再提議道:「不然的話,叫做忠勇堂吧!我就怕你『關夫子』是曹、是漢,定不下心來!」王通也急急忙忙添上說:「再不然,叫仁義堂也行。堂名沒啥關係,只要響亮就行!」胡松、區卓沒有了主意,只顧低頭細想。馬有說:「算了,你們只管瞎嚷嚷幹什麼?叫孔明軍師來給咱說兩句吧!」馬明聽馬有點了他的名,就不慌不忙地說:

  「我也跟大家一樣,想不出好主意。不過我覺著叫個什麼堂,總不合適。咱們一不是撈家打仔,二不是三教九流,開那堂口幹什麼呢?咱們是堂堂正正的工人,是神聖的勞工,只是為了反抗這黑暗的社會,才結成團體,咱們該有個自己的好名字!咱們的眼光、氣量,也要比梁山泊的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遠一點,大一點!我說得對不對?」

  大家都認為馬明說得對。一直沉默著,憋了一肚子的話的區細,這時候不假思索的站起來,慷慨激昂地高聲提議道:

  「依我看來,咱們不如乾脆叫做共產黨!」

  區細這句漫不經心的話,倒叫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大地吃了一驚。別人提起共產黨這個神聖的名字,都是懷著虔誠的心情,低聲說出嘴來的,沒見過象他這麼隨便的態度。周炳因為他這種輕率的行為,心中感到十分氣憤,咬著嘴唇不做聲。陶華嚴肅地,又是十分和氣地說:

  「區細兄弟的心意是好的,話卻說得欠斟酌。說起共產黨,咱們沒有第二句話。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國民黨,成立工農民主政府,沒收大工廠,全部土地收歸國有,——咱們拿起槍桿子,還為了別的什麼?難道咱們還不是最真心擁護共產黨的麼?可是,要成立一個共產黨,光憑咱們這批人,我看還不行,還不夠格兒!大家說呢?」大家還沒開腔,區細又搶著說道:

  「既然不能叫共產黨,就叫共青團吧!」

  陶華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好象懇求似地說:「區細兄弟,不要隨便亂扯。這都是無產階級真正的革命組織,是領導咱們大家革命的,咱們怎麼能夠憑自己的高興,隨便用那些名義呢?」

  大家都覺著陶華說得對,可一時又想不出別的名字,就低聲議論起來。這時候,周炳倒想起了一個主意。他端起了鍋臺上的茶碗呷了一口,就走到人們當中,顧盼自豪地說:

  「有一個現成的名字,咱們倒把它忘了!眼前除了胡家兄弟之外,大家都是赤衛隊員,這是共產黨給咱們的名字,誰也沒有取消它。這赤衛隊的旗幟上面,就有著革命、勇敢和光榮!咱們重新舉起這面紅旗不好麼?」

  大家一聽,都覺著是自己心裡面的話,卻叫周炳給挖了出來了,情不自禁地齊聲喝起采來。外號「華佗」的陶華沒有說話,卻亮起大拇指,和每個人都打了個照面,那興奮的熱情,從又大、又深的眼睛裡直射出來。馬明用手抓著自己的頭髮說:「你們瞧我這腦袋還中什麼用?我這『孔明』是當不成了,應該讓給阿炳!」平時難得笑一笑的「關夫子」關傑一面拍著巴掌,一面搖擺著上身,笑得合不攏嘴。「迫擊炮」丘照用手拍著自己的胸膛說:「早知燈是火,不用隨街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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