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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王通不肯饒他,就說:「我『茅通』都沒有想到呢!幾時輪到你知道燈是火?」邵煜嘻嘻、嘻嘻地笑著,又馴良,又羞怯,活活地是個婦道人家,真不愧那「煜嫂」的稱號。平時,別人管他叫「樹叔」的胡樹對他的爸爸、媽媽和姐姐說:「你們看可了得!說難倒也真難,說容易倒也容易,你就是想不到!我無疑不是赤衛隊員,可我就是愛這赤衛隊!」後來他又用力重複道:「我就是愛這赤衛隊!」綽號「急腳松」的胡松和綽號「和尚」的區卓又另是一種樣相。他們活象兩個淘氣的孩子。胡松高聲吼叫道:「好東西!」區卓就使喚更高的嗓門吼叫道:「好東西!」胡松又尖起嗓子蓋過他道:「好東西!」

  區卓就拚命撕裂了嗓子,還要蓋過他道:「好東西!」到兩家的嗓子都使盡了,兩家就相對著癲癲癡癡地笑個不停。胡柳看見這班青年男子個個驚喜欲狂的樣子,不覺眼圈發紅,心兒亂跳,眼淚也簌簌地流將出來。「馬後炮」馬有暗地留心,知道她心中喜歡,就搶著說:「不怕你們笑我『馬後炮』,我想從前那些有錢人家把阿炳叫做『禿尾龍』、『廢料』、『周遊』,真是活天冤枉!論起阿炳的大才、大德,他至少應該叫做『周公』,咱們在蒙館的時候,都三番五次聽說過的,也不過如此。我說的對不對?」大家都說不錯,往後就該管周炳叫「周公」。老漢胡源把前後事情一想,更加連聲讚歎道:「就是周公,就是周公。」胡王氏本來尋不上插嘴的地方,這時也插嘴道:「還不止周公呢,連佛爺也稱呢!」胡柳心裡十分敬慕,嘴裡卻罵道:

  「那『禿尾龍』也稱!他到什麼地方,那地方就要攪風、攪雨!」

  只有那相貌和周炳相似,可是脖子特別長的「長頸鹿」區細,見別人只管稱讚周炳,卻很少稱讚他,心中不以為然。他仍然堅持共產黨和共青團這兩個名字,覺著比起赤衛隊來,就是夠味兒,因此他低頭悶坐著,一聲不響。

  等到滿堂屋的歡樂聲稍為落下,關夫子關傑就提出一樁事兒來道:「咱們叫赤衛隊,也還得有個番號,不能叫個禿頭赤衛隊呀!」大家經他一提,又紛紛談論起來。有主張叫中國赤衛隊的,有主張叫廣東赤衛隊的,有主張叫工人赤衛隊的,有主張叫革命赤衛隊的。後來多數人的意見,都認為比較起來,還是「第一赤衛隊」這番號好,就定了下來。馬明又提出另外一樁事兒來道:「咱們有了這『第一赤衛隊』,還得有個隊長帶領,才能夠開步走哇!」丘照一聽,就站起來說:「這回大家該聽我的了!要說隊長,不是炳哥還有誰?他周公當得,隊長還當不得?」周炳急了,滿臉脹得通紅地說:「哪有這種道理?丘家兄弟,這回你又不對了!論人才,論閱歷,論膽識,論性情,論道理,都只有咱陶大哥才當得這隊長!他又跟大家在一道扛活,這才是天生合式!」陶華聽說,也再三大聲推讓。丘照說,「既然如此,陶大哥來當隊長,炳哥來當黨代表吧!」周炳說,「你這才是笑話。我連黨員都不是的,怎麼當得起黨代表呢?」

  眾人一時都沒了主意。後來馬明又說:「迫擊炮的意見還是對的。這樣子吧:華佗來給咱當隊長,周公來給咱當政治指導員吧!」茅通快嘴快舌地問馬明道:「那麼,你自己呢?」關夫子微笑接著道:「華佗當隊長,周公當政治指導員,孔明還不當軍師?——參謀長嘛!」這樣,事情就算定奪了。胡柳在一旁,瞅著他們如此慷慨,如此謙遜,又如此融洽,心中更加欽佩。

  自從組織了第一赤衛隊之後,周炳更加希望找到金端、麥榮、冼鑒、馮鬥、譚檳和自己的哥哥周榕這些人,可惜他想盡辦法,找盡門路,還是找不到。他著急得坐立不安,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更加沒心思去教什麼書,去跟林開泰、華大維、丁猷他們鬼混了。一個月之後,周炳從一些農民的嘴裡,從一些學生的嘴裡,聽出在東沙江對面的震北村中,好象有點什麼動靜的樣子。有人說,共產黨已經到了震北村了;有人說,他親眼看見了那為首的共產黨,是一個矮矮圓圓的中年漢子,滿嘴鬍鬚,一身黑衣服,掖著兩條槍,威武得很;有人說,震北村馬上就要成立農會了;甚至有人說,震北村馬上就要武裝暴動了。

  周炳把長工何勤邀到自己的房間裡,關起門來和他密談。何勤首先提出了另外一樁事兒。他告訴周炳,陶華跟他的女兒何嬌時常往來,已經有些日子了。他說陶華是條好漢子,他跟他女人都沒有話說,只怕二叔公何不周那邊不答應,會惹出禍事來。他又問周炳,何不周老早就答應了把何嬌給郭標的,如今該怎麼辦?後來周炳問起震北村的事兒,何勤又告訴他,聽說的確有個矮矮圓圓的中年漢子,滿嘴鬍鬚一身黑衣服,經常上震北村去。再往下問,何勤只知道那個人說話帶「四邑」口音,又聽說那個人是個拉洋車的出身,大家叫他「老譚、老譚」的,別的就都不知道了。

  何勤走後,周炳把那個人的身材、容貌、口音、出身、姓氏等等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天一夜,越想他越象從前廣州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共產黨員,廣州起義時候的赤衛隊員譚檳。想到這一點,他心亂如麻,一夜都沒有合過眼兒。第二天一早,他就坐渡船到震北村去,打算冒險進村去打探一番。可是才走到村口,他就叫鄉公所的團丁們給擋住了。團丁們告訴他,如今震北村不平靜,已經宣佈戒嚴,凡是外村人,沒有鄉公所的條子,一概不准進村。周炳給他們費了許多唇舌,依然不得要領,只好回去告訴第一赤衛隊的朋友們,再做商量。

  【十五、跋涉】

  第一赤衛隊的日子可真不好過:第一沒有上級組織來領導,第二沒有武器槍枝,第三沒有行動任務,只有周炳晚上抽空到胡源家裡來,給大家上上課,講講革命的道理。那農田的活路,大家倒是慢慢磨練出來,也有點慣熟了。只是誰都不明白,這所謂試驗農場,到底在試驗什麼東西;所謂科學改良,又在改良什麼玩意兒。公司沒有跟大家明說,恐怕是牽涉到什麼發明專利之類的問題。大家問莊稼漢出身的胡樹、胡松兄弟,誰知他兩兄弟也看不出個究竟。有時大家看見總技師李民天帶著幾個技師在田裡轉來轉去,這裡拔幾棵,那裡掐幾片,就又躲在化驗室裡不出來,過一天、半天,便回廣州去了。區細、區卓兩兄弟是認得李民天,從小在一塊兒玩的,後來各自長大,見面很少,就生疏了,在農場見著李民天也不跟他打招呼,李民天也認不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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