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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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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過細研究那些問題。在學校住下來之後,有一天半天工夫,還不忙上課,他第一件大事就是上胡杏的老家去看看她的爸爸胡源,她的媽媽胡王氏,還有胡柳、胡樹、胡松一班老朋友。胡家本是熟地方,況且除了胡柳、胡樹兩人,在廣州見過面之外,其餘的人都是八年沒見,想念得很,因此草草吃過晚飯,就奔向胡家去。天氣漸漸地黑下來,村子裡的人漸漸地多起來,趕著牛的,劃著船的,都從四面八方回到村子裡來了。周炳小時候在這裡放過牛,道路很熟。他沿著一條叫做螺沖的大沖往西走,不久就看見隔沖那面,胡源住家旁邊那幾棵大蕉樹;那排蕉樹後面,便是那棵九裡香;九裡香的西面,就是屋後那一片菜地,約莫也有個一分、半分光景。這流水、樹木、菜地、家屋,是這樣地淩亂殘敗,又是這樣地熟悉親切,使周炳常常停了腳步,望著出神。 在暮靄蒼茫之中,他還看得出來,胡家房屋雖然還豎立在沖水旁邊,外形跟八年前差不多還是一個樣,可是顏色變得又黑、又蒼老了,屋頂的瓦片破碎得多了,屋腳的青磚給硝堿侵蝕得露出槽溝來了,朝北的那堵牆也已經有了裂縫,向外傾斜,並且用一根很粗的檁子斜支著頂住了。他急著要見那些人,也就無心細看,一直往西走,看看快走到那象南北向的較小的前沖,他才折向南,過了那座用六塊厚木板、分三截搭成的,上、下拋得很厲害的小橋,又倒回來折向東,順著村中大路,一直向曬穀場走去。 從曬穀場西北角上,他又向北轉進一條小巷子,不久就走到了胡源家門口。這門口近看起來,更顯得低矮破爛、剝蝕傾頹。屋簷的瓦片差不多掉光了,只拿篾席蓋著;兩扇大門剩下了一扇,半邊開著,半邊掩著;門口墊的石塊已經完全不成形狀,變成了一堆碎石子。一道微弱的燈光,從裡面神廳溜到外面的草地上來。本來周炳看見這貧窮破落的情況,心中十分難過,口中嗟歎不已,倒是這一抹燈光,引起他滿懷的熱望,他一面想著:「這裡的人大概都健壯吧!」一面就滿臉笑容地走了進去。 這樣一位遠方來客的突然出現,他那神采風度,把神廳裡滿屋子的人一下子都給嚇呆了。一家人正圍著一張很矮的方桌子,就著一盞很小的煤油燈吃飯。最先,一位年紀在六十上下,中等身材,滿臉虛胖的男人放下碗筷,站了起來。跟著,一位年紀不過五十多,可是看樣子非常蒼老的婦人也放下碗筷,站了起來。隨後一雙年輕兄弟,一個老成些,約莫十八、九歲,一個稚氣些,約莫十六、七歲,也都站了起來。最後一位大姑娘,看上去正在二十左右,也輕盈淡定地站了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看。因為這樣一位穿鞋踏襪、英俊大方的客人上他們家裡來,這在他們的家族史上,是從來沒有記載過的事兒。那老頭兒正在喃喃呐呐,想認又不敢認、想問又不敢問的時候,到底是大姑娘眼利,脫口而出地叫道: 「炳哥哥!」 那黃鶯兒般的聲音剛一落地,大家都認出來是周炳,於是整個神廳裡,又大事喧鬧起來了。胡樹、胡松兩兄弟將身一拱,象兩匹小老虎似地跳了出來,一個摟著周炳的脖子、一個纏著周炳的腰,把他按到飯桌旁邊的木板床上坐下,差一點沒跟他三個人滾做一團。朝王氏把一碗茶遞了給他,胡源把一包生切煙放在他身邊,只有胡柳站著不動,只顧拿眼睛偷偷地看他。看了好一會兒,又開言道: 「怪不得呢!我說怎麼的,今兒後響喝茶,那茶葉骨子老是豎起來,沉不下去,原來是有貴人到呢!」 大家聽她說得有意思,又嘻哈笑樂一番。 胡源搔著自己的花白腦袋,問周炳怎麼會跑到鄉下來。周炳告訴他是來教書,他兩手合掌道: 「我總說神佛有靈,皇天有眼,你們都不信。可你們這回親眼看見了!要不是他好心熱腸,厚道義氣,他就能當上了人上之人?周炳你這回好了。才不過八年工夫,你一個受苦孩子就當上了洋學堂的先生。你是發了,出人頭地了!象我們那兩個牛屎仔,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呢。真是好,真是好。 總算咱們受苦人也出一口氣!」 胡媽未開言,先流了眼淚。她把那蓬鬆的頭和邋遢的臉垂到胸前,又用那雙細瘦而結實的手拉起衣擺去擦眼睛,一面哭、一面笑道: 「真是好,真是好。難得你還那樣有我們的心,難得你還沒有忘記我們這一門窮苦人家!自你走了之後,我想著,你再不會回到我們這寒苦的地方來了,你再不會記得我們這些賤骨頭、爛渣命了!我只當咱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福份見著了!沒想到一轉眼你就回來了呢,真是一天都光彩了呢!怪不得我們阿杏說,三家巷裡,只有你們周家是好人!怪不得阿杏——」 說到這裡,胡王氏竟嗚咽梗塞,說不下去。周炳不明白什麼緣由,只顧安慰她道:「胡大媽,傷心什麼呢?什麼事情都會好起來的!我當了這個先生,心裡可實在是不樂意呢!我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要出人頭地,我只想著怎樣才能叫大家一道來享福!當這教員,在我還是逼不得已的呢——可是說到你們,別說我永遠不會忘記,倒恰恰相反,是時時刻刻地想念著,日日夜夜地惦記著的呢!倘若不是想念著大家,惦記著大家,我作興一輩子留在上海,穿了洋服,坐了洋車,住了洋房,吃了洋飯,當了洋奴,光光滑滑的,肥肥胖胖的,漂漂亮亮的,永遠不回到這廣東地面,永遠不把自己當做中國人了!飯都涼了,快吃吧。吃了,慢慢細談。」 周炳說完了,就坐在胡家兄弟共睡的木板床上,瞧著他們一家人吃飯。趁這空檔,他悄悄地四面張望了一下,只見這裡一堆破布,那裡一堆斷繩,農具不是缺了口的,就是脫了榫的,桌、椅、板凳,不是穿了洞的,就是折了腿的,竟沒有一樣光鮮完好的東西。不禁暗暗地替他們擔心。他想,要是去年的革命成了功,土地收歸國有,他們的地租就可以免掉,他們的光景也不會敗壞到這般田地。胡王氏先吃完了,看見周炳坐著發呆,就說:「阿炳,你仔細看一看,這裡連一件像樣子的東西都沒有了。大家活著,都不知道怎麼活過來的呢!」周炳說,「你們五個人,就是五個幹活的人手,怎麼還遮蓋不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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