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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就是這樣。找不著共產黨,我誓不回家!不要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百年,我也不悔!」

  村過村,渡過渡,約莫走了半天工夫,周炳就走到了震南村。雖說冬天風涼、他卻出了滿頭大汗。在村子北口一棵大榕樹腳下,他坐下來歇氣,順便想找個過往行人打聽一下,那震光小學究竟在什麼地方。這村口,他已經八年沒來過了,可是奇怪,那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他都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呵!那是那棵大榕樹,那是那個社台,那是那個門樓,那是那個竹林;一條麻石小道,彎彎曲曲地伸進村裡,小道的另一頭,斜斜地橫過小水溝,伸進那片廣闊肥沃的禾田裡。他跟胡柳、胡樹、胡松、胡杏他們四兄弟姊妹,就常常在這裡玩耍,拾榕樹豆,鬥天冬草,捉黃蜂,頂蝸牛,樂得不可開交。那時的天氣,也是這樣的天氣,半冷不熱的;那時榕樹頂上的相思鳥,也和現在的相思鳥一樣地唱著,吱吱啁啁,聽得人入迷。

  周炳正在無邊無際地沉思著,忽然從村子裡走出一個十七、八歲,農家打扮的大姑娘來。周炳看她身材細長,大眼睛,尖鼻子,尖嘴,非常靈活秀氣,卻是認不得人,就說:「大姐,請問你,上震光小學怎麼走哇?」那大姑娘不答話,望著他嘻、嘻、嘻地笑個不停,笑得周炳發起毛來,把自己渾身上下望了一遍。又笑了一陣子,她才說:「阿炳,你回來啦?快去看看胡柳吧!」周炳搔著自己的腦袋說:「哦!可是我倒認不得你哪!」大姑娘又笑了,笑得非常甜蜜,說:「你認不得我,我可認得你,我叫何嬌。離胡柳她家不遠呢。」周炳站起身來和她點頭認識,又問了她幾句胡家的近況,就按照她所說的路徑,一直朝震光小學走去。

  到了震光小學門口,門房通報進去不久,在一片兒童吵鬧聲中,走出了一個年紀在二十四、五的年輕人來。這個人象蝦幹一樣的身體,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輕浮,加上眼似狐狸左右望,嘴象喇叭往外翻,格外可觀。他兩人一見面,那格調就不比尋常:

  一個瞠目結舌,大聲驚呼道:「是你呀!」

  一個目定口呆,高聲怪叫道:「是你呀!」

  那走出來的人說:「你找誰?」

  周炳愛理不理地說:「我找這裡的校長!」

  那出來的人說:「我就是這裡的校長!」

  周炳一面說:「我的時運太低,白天見鬼!」說罷回身想走。

  那出來的人伸手攔住他道:「我早聽校董會說有個新的『人之患』,就要來吃咱這裡的『鹹魚頭』,可是你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是你。這才叫不是冤家不對頭。得,既來之,則安之。老相識了,用不著客套。裡面坐,裡面坐。」

  原來這出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八年之前的一個七夕晚上,因為他調戲區桃,叫周炳給結結實實砸了一鐵錘的,青雲鞋鋪的少東家林開泰。要接受這麼一位主人的邀請,到他的房間裡去,象賓主一般的殷勤款洽,這在周炳說來,倒不算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兒。他略為躊躇了一下,然後——不知道是出於好奇心的驅使,還是出於另外的其他什麼原因,他毅然地跟著林開泰走了進去。到了這位意想不到的教會小學校長所居住的地方,周炳一不看那裡面的烏煙瘴氣的陳設,二不忙拿出陳文英的介紹信件,三不問學校有些什麼情況,只是一個勁兒盤查林開泰道:「既是熟人,我也就不拘禮了。你是一個鞋鋪少東家,連一雙頂起碼的布鞋,也是決計做不出來的。你倒憑了什麼本領,來當這小學的校長?豈不白白誤了人家的子弟?」應該說,對於這樣一種談話的腔調,林開泰倒是安之若素的。

  當下只見他不但不惱,反而笑嘻嘻地答話道:「弟台,這就是你的少見多怪了。如今社會上做事,只憑腰杆,不問頭腦。體會做鞋,會賣藥,會看牛,打鐵更是看家本領,如今不也就當了個教席?至於我,我是推辭再四,總是推不掉,這才來勉強承乏的。你大表哥陳文雄說我:『你怕什麼?天大的事兒,有我擔戴,這校長一席,別的不問,只問信仰,你是一個信仰虔誠的人,你只管放手幹去!』這樣,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呵!」周炳笑了。他一面掏出陳文英的介紹信,遞給林開泰,一面說:「這敢情是無巧不成書!你的後臺老闆,也是我的後臺老闆。他姐弟倆都是咱們的大施主呢。既然如此,我二人當面約定:此後河水不犯井水,各行其是。你只管營私舞弊,中飽貪污,我不管你;可是我幹什麼,也隨我的便,你也不要來管我。總之,誰也不要礙著誰。你應承麼?」

  林開泰顛三倒四地看了介紹信,連忙點頭不迭道:「當然應承,當然應承——何止應承?簡直是好極了,好極了。既然攤開族譜,成了一家人,還分什麼彼此!只要往後弟台看到我有什麼隕越之處,多多包涵就是了。」說罷,又叫人喚了另外兩位老師進來,一一介紹寒暄,算是見過了同事。往後,周炳就在震光小學住下來,只當又找到了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原來這震光小學,是倚仗著廣州三家巷陳家勢力撐持的一個教派所創辦的,本來有一個校長,兩個教員,——加上周炳,成了三個教員。學生也不少。在名冊上有百兒、八十人,實際上每天也有那麼三、四十人來上課。

  創辦這間小學的目的,不要說學生和那些富有的家長——那些紳襟父老不知道,就是校長、教員,也是不知道的。有人譭謗說,只怕連那些校董會的董事老爺們,也未必清楚。看這學校設備簡陋,教學嗚呼,高級小學畢業,還抵不上別的初級小學程度。它不像是打算培養人材的地方。看這學校雖然也讀聖經,唱贊詩,做禮拜,講道理,但是也不那麼認真、嚴肅,也不那麼裝腔、刻板,學生和家長來也好,不來也好;聽也好,不聽也好;反正散發了那些精美的畫片和香甜的糖果,大家喜地歡天,一哄而散。它又不像是打算傳教佈道的處所。要說它是想沽名釣譽,借學斂財,培植勢力,結黨營私,那也未必盡然。況且陳文雄董事長一向以公正廉明自居,也未必肯這樣幹。所以說來說去,大家對這間學校,還是弄不清楚。那些富有的紳襟父老只想著從這小學畢業,可以升教會中學;從教會中學畢業,可以升教會大學;從教會大學畢業,可以做官,可以經商,也可以留洋;就把子弟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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