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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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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挑起了她的憂愁,她就象編年史家一樣,從周炳離開震南村那年起,年復一年地排著班兒,向周炳訴起苦來……周炳一面無限同情地聽著,一面就深深地思索起來,不知有什麼辦法能幫助他們脫離這困苦的境地。他在胡王氏偶然歇口氣的一瞬間,舉頭四望,只見屋頂牆壁,全是一片黑色。他隱約看得出來,屋樑上掛著許多東西,牆壁上也滿滿地掛著東西,只是年年月月地叫柴煙熏著,竟是遍體黜黑,不能辨認。他想起在上海金鑫裡三號聚會的那些精神抖擻的女慈善家們,又不到這胡家來親自見見世面,真令人啞然失笑。後來胡王氏講得多了,胡源就打斷她道:「夠了。又不是什麼得意的東西,你盡倒翻那本陳年爛帳幹麼?洗碗去吧!」胡柳、胡樹、胡松也紛紛開言,要周炳講一講這八年的經歷,於是周炳也象編年史家一樣,從自己離開震南村那年起,一年復一年地排著班兒,把所有的遭遇都一件不漏地,毫無隱瞞也毫無修飾地告訴了這些知心朋友。大家都坐在矮凳子上,仰起臉,張大著嘴巴,聽得入了迷。 胡松年紀小,頂愛插嘴問這、問那,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制止他。胡樹不停地拿手搓著自己的耳朵。胡柳時常忍不住發出低聲的叫喚。胡源一根生切煙接著一根生切煙地抽著。胡王氏開頭還一面洗碗,一面聽,後來就索性撂開碗盞,把兩手籠在又破又硬的棉襖袖子裡,一心一意地聽起來。聽到周炳離開剪刀鋪子,重新上了學堂,大家就替他高興;聽到區桃在沙基慘案當中英勇殉國,大家就嗟歎惋惜,肅然起敬;聽到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這些人違反盟誓,破壞罷工,出賣朋友,背叛革命,大家就嘴裡呸,鼻裡嗤,搖頭頓腳,咒駡不停;聽到國民黨實行反革命政變,投降帝國主義,大批屠殺工人、農民和革命青年,大家就咬牙切齒,義憤填膺;聽到廣州起義成功,奪取了政權,宣佈了政綱,成立了廣東工農民主政府,大家就昂揚振奮,痛快淋漓;聽到廣州起義失敗,許多英雄烈士轟轟烈烈地拼頭顱,灑熱血,最後是死的死,逃的逃,分離失散,大家就低頭掩面,悲痛萬分。那胡柳一時感情難忍,竟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後來聽到周炳在上海碰到麥榮大叔,又遭到敵人的迫害,竟是可望不可即,可見不可親,胡柳替周炳著急,又噢噢地哭了起來,一直到聽到周炳在上海北四川路余慶坊幹了一樁痛快的事兒,懲罰了那個包打聽,救走了金端同志,這才轉悲為喜,帶著眼淚笑起來了。周炳講完了,大家還在凝神深思,胡源忽然沙著嗓子開言道: 「這才是些穿州過府,闖大事兒的英雄好漢!我們窩囊一輩子,做夢也想不到這些事兒呢!——可你們也別當是好要的,鬧得不好,吃飯的傢伙就沒有了;你們剛才聽見阿炳講的那些話,聽了就算了,千萬不能洩漏一言半語!一不小心洩漏出去,可知道阿炳的性命就難保!咱們村西『蛇岡』腳下,就有那麼一間公安稽查站,他們專幹的這種營生!阿炳既把我們當做自己人,我們也一定要保住他的平安。這一層,你們都想到了沒有?」 大家都說知道了。往後,又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 胡王氏問陳文英後來怎樣了,胡柳問陳文婷後來怎樣了,胡松卻追問李民天后來還革命不革命,到底是胡樹心地深沉,他只要求周炳把張太雷同志代表中國共產黨所宣佈的政綱,一條一條地解釋給他聽。這樣,一直談到四更天,雞叫了三遍,大家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周炳一個人,心情酣暢地穿過寂靜的、深藍色的村莊,梯梯他他地走回學校,連沿途的狗吠聲都沒有聽見。 第二天早上,林開泰在校務室裡碰見了周炳。他已經知道周炳昨天晚上到何五爺家的佃戶胡源家裡去,直到四更天過後才回來,只是摸不清他去幹些什麼事兒。他想問周炳,礙於早先已經有了「紳士協定」,又不好問得,只是眯起眼睛,聳起肩膀,不懷好意地對周炳奸笑。同事中有個叫做華大維的年輕人,今年二十二歲,英文原名「大維·華盛頓」,字「士瑪」,號「摩登」的,走到周炳身邊,做了一個美國西部的「牛仔」手勢,說:「好天堂!你真是好運道!胡家的『黑牡丹』,我敢賭我的頭,是這荒村中『愛』字第一號的天生尤物!」周炳臉頰微紅,正色回答道:「華君,你、我都是為人師表,放尊重些來!」旁邊還有另外一位同事,叫做丁猷的,今年已經四十歲,是本校資格最老的一位教員,又是一位悲觀主義者,當時聽了他們的對話,就先在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笑著說:「真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說世風日下,就是世風日下!」 談笑已畢,各人散開,分頭上課。周炳是新來的教員,要到第三天才分班上課,因此就走出校門,信步閑串。在這樣的學校環境之中,周炳是連一分鐘也不願多呆的。後來他雖然正式上了課,但一下課之後,他仍然在村裡、村外,到處遊逛。有時在村南的大帽岡上,時隱時現地盤桓一個早晨;有時在村東的小帽岡上,尋幽探奇地流連一個黃昏;有時整整一個前晌,他坐在村北的大堤圍上,望著滾滾的東沙江出神;有時整整一個後晌,他在村西的犁冬田裡穿來穿去地走著,跟所有他認識的耕家談家常話。大家都以為他喜歡遊山玩水,也不知道他心裡還擱著多少事兒。這樣,一過又過了兩個多月,已經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九年的春天了。 周炳對著那萬物萌動的春天說:「春天哪春天,我一點沒有盼望你,你卻來了,可是我日夜盼望的共產黨,怎麼連一點蹤影兒都沒有呢!」 震南村河沖縱橫,清幽絕俗的風光雖然好,但是周炳覺得孤獨,寂寞,意態蕭條。他深深地歎息道:「這樣的日子,怎麼過下去呵!我只道在自己的家鄉,說不定更容易創造奇跡。但是奇跡在哪裡呢?奇跡一次也沒有發生過呵!」他不知道中國正在發生什麼事兒,也不知道廣東跟廣州正在發生什麼事兒,甚至也不知道這震南村和那隔江相望的震北村正在發生什麼事兒,——總之,他和外界失去了聯繫,和去了香港的哥哥周榕又很久不通音訊,這種隱居的生活,無聊無賴的生活使他覺著一種出不來氣般的痛苦。本來為了避嫌,免得他的同事們說閒話,他開頭是不大上胡源家去的,後來實在悶得發慌,就隔兩三天去閑坐一陣;再後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了。 大家都十分熱情地接待他,對他提出了數也數不清的問題,要他詳細解答。只有胡柳總是冷冷靜靜地坐在一旁,歪著腦袋,仔細地聽,有時淺淺一笑,也不向他提什麼疑問。到了白天,胡樹經常上學校去找周炳,要聽他講革命的道理。一去,就給周炳帶去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襪子,遇著有破爛了的,都縫補整齊;有時在手帕角上,枕頭套上,還用絲線繡上各種花鳥,玲瓏鮮豔,十分可愛;有時送去過年糕餅,春節糖食,那上面總蓋著一幅剪紙花兒,不是龍、鳳、福、壽,就是榴、藕、荔、桃,又配襯了食物,又精妙無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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