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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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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森鼻子哼了一聲道:「正是認識我的,好人有限;不認識我的,好打有限!我再問你:你知道我們不出今年年底,就要把共產黨徹底消滅麼?蔣總司令已經說過,『三民主義是中國唯一的思想,再不准有第二個思想,來擾亂中國。』你知道麼?」 冼鑒心裡想道:「真好笑!你想的倒怪美!」嘴裡卻說:「不知道。咱們做手作的,沒聽過這些事兒,只記得從前北伐的時候,蔣總司令說過,『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其實民生、民死,跟咱們倒沒相干!咱們做一天手藝,算一天工錢。 民生了,不多算;民死了,也不少算!」 梁森噴了一口酒氣,申斥他說:「胡說!蔣總司令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混賬話?——不過你別胡扯。我還要問你:最近震北村有人想造反,說什麼不交租,不完糧,不納稅,還要組織農會。你說,這是不是有共產黨在裡面活動?」 冼鑒一聽,知道梁森不過如此了,就輕鬆地笑道:「官長說的這些,我都沒聽別人說過。倒是有人喜歡把一些沒來由的風言風語,當做天大的事兒傳來傳去,說震北村最近活活地餓死了三個人。有人說親眼看過,是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又有人說,他還去送過殯,的的確確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認真到要為這件事兒賭咒。官長,你知道,我們工廠裡有一個蹩腳技師,他就有一個親戚住在——」 他的話沒說完,梁森就拍桌子禁止他道:「夠了!你那些鬼話,說給誰聽?留到清明拜山的時候再講吧!我看你也不是一個喜歡絮絮叨叨的人,哪來的這一籮子廢話?你分明是鬼混!」 冼鑒說,「又不是我要講。是你要問。不讓我講,我就走吧!」 梁森說,「這卻辦不到,姓冼的,這附近幾十裡,天一黑就戒嚴,渡口也封了,任何人都不許走夜路,也不許過渡。你就在我這裡住一宿,他們會讓你住在『花廳』裡面的。有賬明天再算。」說完,他就打了個哈欠,退了堂。 冼鑒心中明白,自己算是被逮捕了,跟著,他的精明的眼睛,露出一種遲滯的神色。他想起昨天夜裡南、番、順特委的會議,他想起今天晚上仙汾市的那個會議,他想起眼巴巴地盼望著他的馮鬥和譚檳。不知道為什麼,他如今覺著那兩個同志分外親切,分外可愛,甚至使他想起他們來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一個拿著手電筒的稽查,把他送進了「花廳」,在外面上了鎖。這「花廳」是一間又黑暗,又潮濕,又十分寒冷的小房間。借著剛才手電筒那一閃,冼鑒看出來,除了地上一堆禾草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人一進去,迎面撲來一陣黴味兒,一陣汗味兒,一陣血腥味兒。冼鑒因為十分疲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那全身的濕衣服多麼陰冷,多麼不好受,一頭倒在地上,裹起禾草就睡。可是睡一陣,醒一陣,冷一陣,想一陣,總睡不熟。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鐘,站長梁森才起床。他洗過臉,吃過早飯,就準備上廣州去,把冼鑒的事兒全忘得乾乾淨淨。那聽差擠眉弄眼地提醒他道:「站長,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還沒打發呢!」梁森不肯在聽差面前認輸,就說:「沒搞頭,叫呆著等我回來。你以為我能把正經事兒忘記麼?」聽差說:「那傢伙倒象個硬漢子,連一句好話都沒說過,只怕是個八字腳。」 梁森一聽,越發不樂意。如果是個共產黨,他都沒審問出來,卻叫一個聽差給認出來了,那還了得?當下他冷笑一聲道:「共產黨都是狡猾的,哪有這樣硬梆梆的?他分明是個機器仔,機器仔就是這種戇九的脾性。我要是看錯了,你挖我的眼睛核子!你可知道,我殺的共產黨,比你看見的共產黨都多呢!」為了證明他的眼力和他的權威,他把冼鑒叫了出來,當堂將那嫌疑犯釋放了。冼鑒走出稽查站門口,正大步朝東沙渡口走去,準備「過海」回仙汾市。但是梁森把他叫住了,對他說:「我雖然放了你,可不許你到震北村、仙汾市去。你回頭來,往西走,到三水縣去;往南走,到順德縣去,都行。那些地方不歸我管,我也就不管你!」 冼鑒沒辦法,只得從昨天的來路向順德縣地面退回去。 【十二、舊地重遊】 也就在冼鑒被迫折回順德縣去的時候,周炳乘坐的輪船瓊州號,從上海一路平安開到了廣州市河南的白蜆殼碼頭。「到了廣州了,」他想著,心裡咚嚨跳了一下。下了船,他提著行李,不知不覺地就朝著回家的方向走。他渴望著和爸爸、媽媽見面,想看看那生了兒子的姐姐周泉,甚至想起了何家的小丫頭胡杏跟小姑娘何守禮來。但是當他走到鳳安橋的時候,他的腳步又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了。他回到從前德昌鑄造廠的老地方一看,忍不住感慨萬端。那地方還是開著鑄造廠,但是已經換了招牌。不用說,那裡不會再製造他們從前所做的手榴彈殼了。那孟才師傅,李恩大個子,都為著革命,離開了人世了。冼鑒、馮鬥、譚檳一夥子人,如今不知生死存亡,也不知散落何方。想到這裡,他於是自言自語道:「媽媽,我多麼想念你!可是我如今一事無成,拿什麼臉去見你呢?」 他再看看自己的鋪蓋卷,還是家裡拿出來的那一副舊鋪蓋卷,只是更加發黃,更加殘破了,就又想著:不止沒臉去見媽媽,也沒臉去見那小丫頭胡杏跟小姑娘何守禮呢!當初,她們多麼好心腸,對他的期望多麼遠大;他自己也是感情比火熱,志向比天高,一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如今兩手空空,頭低、眼濕地回家,成什麼話!這樣,他又決定不回家,把行李往肩上一甩,沿著相反的方向,折回白蜆殼。從那裡過海,到了白鶴洞。又沿著一條蔥綠滿眼、四季常青的鄉村大路徒步向震南村走去。在路上,他滿懷壯志地發誓道:「找不著共產黨,我誓不回家!」往後,他每走幾裡路,就重複一遍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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