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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正在萬般無奈往回走的時候,卻沒想到在韶關無意中碰見了那汽車司機出身的共產黨員、德昌鑄造廠的好夥計、赤衛隊裡面的患難弟兄馮鬥。兩個人一見面,那歡喜的勁兒簡直沒法形容,也顧不得路人注目,一抱就抱在一起,再也分不開手。旁人見了,只當那是打架耍鬧,哪裡知道這裡面又是革命同志又是肝膽朋友,又是同生死、共患難,又是他鄉遇故知,有多少不平常的滋味兒呢!當下兩人到小吃店喝了幾杯酒,就盡情盡興地談起知心話來。我說了幾句,就望著你笑;你說了幾句,又望著我笑。馮鬥看見冼鑒雖然滿面風塵,衣衫襤褸,但是精神沒有半點衰頹,就說:「好極了,好極了!看你還是尖尖嘴臉,硬硬骨頭,抬起頭來熱辣辣,低下頭去靜幽幽,哪怕國民黨打不倒!」

  冼鑒看見馮鬥雖然皮黃骨瘦,臉帶愁容,但是元氣還在,並無損傷,也說:「可不是好極了!看你還是直著腰骨,挺起胸膛,半眯的一隻眼睛,滿嘴的絡腮鬍子,咱們的江山依然無恙!」往後又談到當前的政治形勢,彼此分手後的痛苦經歷,從前的戰友的蹤跡、下落等等,一談就談了三天三夜。馮鬥告訴冼鑒,他已經在仙汾市找到了一份生活,是在一家機器修理廠做替工。他又遇見了那手車夫出身的共產黨員、德昌鑄造廠的好夥計、劍仔隊員兼赤衛隊員譚檳。譚檳那時候已經在仙汾市一家「米機」裡面做碾米小工。

  他們聯繫上了,但是沒成立組織,也找不到上級,因此他就乘歇工之便,到韶關來找關係。最後,冼鑒跟馮鬥一道回到仙汾市,也在那機器修理廠裡做做替工,有一天、沒一天地幹著糊口。他又跟馮鬥、譚檳三個人自動成立了支部,他們選他當支部書記,過著組織生活。一直到三個月之前,他們才和上級機關接上了關係。最近,他們正在忙著領導仙汾市附近震北村的農民抗租運動,幹得有聲有色。今天,他天沒亮就趕到順德縣一個指定的地方,參加了一天由南、番、順特委召集的會議,如今正要趕回仙汾市……

  冬雨沙沙地下著,雖說在野外,那天色也漸漸地黑下來了。他擦了半盒洋火,可是連一根也沒有擦著,沒辦法,只好收起香煙,又甩了幾甩那頂濕帽子,連泥帶水戴在頭上,憋著一肚子悶氣邁開大步向前走。這荒野上空空蕩蕩,除了水煙雲霧之外,什麼都沒有。他走了這老半天,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見著。他想起廣州起義那陣子,人們多麼高興,多麼振奮,如今同志們死的死,逃的逃,許多熟人都四散分離,不知下落,不免有寂寞之感,便舉起腦袋,對著那昏昏沉沉的天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候,在遠遠的地方,在那叫做蛇岡的小山腳下,出現了一幢祠堂樣式的黑色房子,那就是惡名遠播的震南公安稽查站。冼鑒一看見這幢房子,那些饑餓、寒冷、悶氣、寂寞的感覺一下子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心裡頭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著。他捏緊拳頭,咬緊牙齒,睜大仇恨的眼睛,象廣州起義攻打公安局的時候一樣,全身血脈都活起來,要衝破敵人這個堡壘。同時他想:「我要是翻過蛇岡,繞過那些王八蛋,也不准能走脫。東沙渡口還有他們的人,——反而叫他們疑心生暗鬼!不如正正當當地打他們大門口走過,看他們奈我什麼何!」立定決心,冼鑒就大踏步朝稽查站走去。

  自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廣州起義之後,城裡、鄉里,各地紳、商、官吏,沒有一個不提心吊膽,慌做一團。大家都認為那些軍隊、保安隊、團丁、警察,雖然多得和蒼蠅一樣,甚至已經餉沒有發的,槍沒有背的,飯沒有吃的,衣服也沒有穿的,還嫌力量不夠。於是有些躺在大煙床上的足智多謀之士,就上了條陳,主張各地關卡、險隘、岔道、渡口,凡是老百姓平時必經之處,都設立公安稽查站,嚴厲搜查、盤問一切過往行人。老爺們採納了這項主意,各地的稽查站就象雨後蚯蚓一樣,紛紛鑽出地面上來。這些稽查站權力之大,範圍之廣,勒索之苛,手段之酷,簡直史無前例。敲詐,搶劫,強姦,殺人,沒有一樣不幹。別說丘八、團丁,比不上他們,就是閻王殿上的牛頭、馬面,那威風也還差著一皮呢。

  這時候,震南公安稽查站的二十多個稽查們已經喝過燒酒,吃過晚飯,正團團圍著一張大會議桌子,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在聽他們那喝醉了的站長說瘋話。這站長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掛著茶居工會執行委員頭銜的工賊梁森。廣州起義失敗之後,他被提升做國民黨廣州市黨部社會部幹事,開頭,他不知道這幹事是幹什麼的,倒也一頭的高興,後來幹了半個月,才知道收入很可憐,是個荒唐差事,就怨天尤人地想道:「我已經三十六歲了,還沒成家立業,再坐幾年冷衙門,豈不連頭髮都白了?要說我反共有功,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外放的肥缺!」後來上司知道他的意思,覺得他想的也對,就把他外放當了這個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站長。半年以來,他這才稱心如意,吐氣揚眉。

  這天晚上,他喝得不算很少,正在給他的手下們介紹哪家的姑娘長得最標緻,哪家的雞最好吃,哪家可能有幾個共產黨員等等,忽然門外放哨的來報,有個衣衫襤褸的人走過,問他放行不放行。按他平日的習慣,只要手一抬、一揮,就算放行了。今天他的手抬了起來,可是還沒有揮出去,他又回心一想:「雖然第一,這個人挑這種招人疑心的辰光走路,大概不是共產黨;第二,這個人打他們大門口經過,看來又不象走私的角色;第三,這個人衣衫襤褸,分明擠不出什麼很多油水;但是反正如今閑著沒事兒,睡覺又太早,不如弄點把戲給大家玩玩兒,開開心,也是好的。」就說:「帶進來!」

  不大一會兒功夫,冼鑒就跟著那個便裝稽查走進來了。手下們見來了這麼一個人,想來沒啥膿血,就一哄而散,剩下一兩個愛獻殷獻的,懶懶散散地坐在一旁。大廳正樑之下,吊著一盞白紗汽燈,叫寒風吹得緩緩擺動,那燈光是綠幽幽的,晃蕩蕩的,好象到了傳說裡面的陰曹地府一樣。冼鑒一眼望見正中坐著的那個人,那副涎皮賴臉的模樣,那高高瘦瘦、卻又縮做一團的身軀,便認識他是梁森,又知道碰著他喝醉了酒,心中不由得十分憤怒。

  梁森這時也睜大那雙小圓眼,細細打量著來人,見他矮小結實,硬朗端方、一走、一站,一抬頭、一閉嘴,都顯出強悍堅定的氣概來,便想這個人如果不是共產黨,也一定是哪個堂口的綠林好漢,絕非普通的鄉巴佬。他問了冼鑒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等等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冼鑒知道他是在觀察自己,便使喚「機器仔」那種裡面小心謹慎,外面隨意大方的神態跟他周旋對答。梁森見尋不出破綻,就突然發問道:

  「姓冼的,你認識我麼?」

  冼鑒吃他這麼一撞,完全沒有想到,也就打了個楞怔,可是很快就平靜下來,笑笑地回答道:「倒沒請教呢。不過看長官的模樣,至少就是這裡的站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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