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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陳文婕臊紅了臉道:「你急什麼,早著呢!」陳文娣對著阿蘋瞄了一眼,說:「這傢伙,真鬼靈精,她不說,我倒看不出來呢。」說完,就撩起陳文婕的衣擺,拿手去摸她的肚子。摸了一會兒,又說:「真不小了,有些日子了,想不到你遲來,倒先得。四妹和我都還沒信兒呢!」陳文婕有點不好意思,就說:「象你們才好呢,幹手淨腳,輕身伶俐的。為了它,真把我煩死了!」陳文娣冷笑一聲道:「哼,輕身伶俐倒是輕身伶俐,可是人家又說你蛋都不下呀,屁都不放呀,——過賴人家的口舌!」兩姊妹又說笑了一陣子,才談到正經事兒上面來。陳文婕首先開言道:

  「二姐,你知道,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著大事來求你呢。我們那個後年就要畢業了。他千不學、萬不學,學了個農。這年頭,誰都一樣,畢業就是失業,何況是農科!他家是做買賣的,按說也過得去,他不願做生意,就閑著吃也不要緊,不過給人家看見,終日遊手好閒,沒個幹上的,也不好看相。因此,我們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辦一個試驗農場。湊它一兩萬塊錢資本,買它幾百畝土地,招它幾十個工人,就讓他去改良他的水稻品種去。管它賠也好,賺也好,在社會上總算弄出個名堂了。」

  陳文娣聽說,嘖嘖稱讚道:「我說的了,只有咱們三妹雄才大略,想得到,做得出,完完全全是一個事業家的模樣。只是你放下那些詩、詞、歌、賦不管,倒管起這些拉拉雜雜的事兒來,卻未免大材小用一些了。」

  陳文婕輕輕地搖著頭說:「也不是我正經幹了什麼事兒,我只不過出了這麼個主意,真正拿起事情幹的還是別人。你還記得有個叫做郭壽年那樣的人麼?他是咱們楊家舅舅那邊的小舅子,論起輩份來,是咱們的表舅。這個人忠直端正,銀錢上很可靠,寫、算、跑、講,樣樣在行。我去跟舅舅商量,舅舅說,『他本來管著濟群藥鋪,也有點大材小用,屈了他的,你們要,就給你們吧。藥鋪可以另外找人。』我就請了他來當經理。一切事情,都由他來擋著呢。」

  陳文娣越發稱讚了,說:「你看,又能籌劃,又能用人,這簡直是大將風度。別看你平時懶散淡泊,悶聲不出,卻有著這許多隊伍!人家說密實姑娘沒正經,這話一點也不錯呢!」

  陳文婕笑著阻攔她道:「二姐,你先別忙封贈,我還有打算呢。我想,人世間本來無所謂貧富,無所謂階級的,只是人們都自私自利,又不肯用腦筋去想想辦法,竟弄得好象真有階級似的。我就不服這口氣!我們這個農場一方面搞科學試驗,一方面還要搞勞、資合作。農場要是賠了錢,我們擔起來;農場要是賺了錢,除了開支、成本、公積金、公益錢、股息、捐稅等等之外,把全部紅利都拿出來分給大家。這樣子,大家都是勞工,——大家又都是資本家,那階級什麼的就不存在了,誰也不剝削誰了。」

  陳文娣聽了,把舌頭伸了出來道:「哎喲,我的上帝!你這就不只是一個事業家,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了。我是不懂政治,也不問政治的。階級究竟有沒有,與我無關。不過這回我要說,你對底下人,可不能粗心大意。你對他們嚴了,他們就埋怨你;你對他們寬了,他們就要欺負你!依我看來,上、下之間,還是恩、威並用,剛、柔兼施為好。不然的話,你雖然一番美意,難保他們不給你搞個稀巴爛,還說是階級鬥爭——你犯得著麼?」

  陳文婕聽了,默然不語。又低頭想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總是相信,人到底還是有良心的。人不能恩將仇報。

  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陳文娣起身走了出去。她張羅菜飯,留陳文婕吃;又張羅暖酒,給何守仁準備著。張羅了好一陣子,才回到房間裡來,坐在陳文婕身邊,抓起她一隻手,說:「我給你做了四樣菜,你在外邊叫使媽做飯,一定吃不上,可你又從小就喜歡吃的。你猜哪四樣:雞爪子,鴨翅膀,魚腦袋,鵝尾巴!——哎喲,你瞧,我說著、說著就忘了。你說有事來求我的。你什麼都拾掇好了,還有什麼求我的地方?」陳文婕說,「對了,正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什麼都有了,可是土地還缺著哪。你們家土地多,不知道讓出幾百畝行不行。」陳文娣輕蔑地笑了笑,說:「我只道是什麼大事,原來是向我要爛泥巴!我不當家,等會兒你自己跟你二姐夫開口吧。我看沒有什麼希罕的,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到這時候,陳文婕才端起茶碗,拿扣盅蓋子撥著茶葉,一口、一口地呷著。

  就在這個時候,在距離廣州市四十裡之外,有一個身體結實矮小,年紀在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正冒著淒風苦雨,在崎嶇泥濘的村外大道上趕路。他就是製造迫擊炮的兵工工人出身的共產黨員、廣州市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技師、綽號叫做「研究家」的赤衛隊員冼鑒。他必須在今天晚上九點鐘之前,通過前面震南村外的震南公安稽查站,趕到仙汾市。這時候,他的衣服全濕了,雨水透過幾層衣服,沁到胸前和背上,十分寒冷。那雙塗滿了黃泥的布鞋,走一步就掉一回,水聲吱吱地響著。他走到路旁一棵大樹底下,把那頂濕透了、變硬了的舊氊帽脫下來,用力甩著。雨水從他的發腳一直淌進脖子裡。他自言自語地咒駡道:「這老天爺從來不學馬克思主義,只顧給蔣介石幫忙!」

  罵完之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馬口鐵香煙盒子,取出一根紙煙來。紙煙倒還乾燥,但是洋火潮濕了。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擦,總是不著火……同時,他心裡面卻在考慮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想,「到底翻過前面那個小土岡,繞過那王八蛋公安稽查站走好呢,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模大樣地一直打它大門口走過好?」想來想去,一時決斷不下來……自從去年底廣州起義失敗,從觀音山撤下來,弟兄們失散之後,冼鑒心中,十分悲憤。他是一個精明能幹、堅定得和鐵、和石頭一樣的男子漢,又會各種機器手藝,因此膽子也大,什麼都不畏懼,只一心要去找紅軍。他起旱走到海、陸豐,嘗盡艱難困苦,卻沒有找到。又翻山越嶺到北江的樂昌、曲江一帶尋找,依然沒有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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