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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陳文英歎了一口氣道:「那就沒有法子了。不是我見死不救,可是我還要怎麼辦呢,我叫你睜開眼睛,你一天要閉著,我還有什麼法子呢?如今蔣介石已經平定了各路王侯,自己登了大寶,做了皇帝,你卻還在做共產主義的美夢,這不是再滑稽也沒有了麼?你有多少個腦袋,就能往人家的刀口上去碰?你也不想一想,蔣介石能讓你共他的產麼?唉!」

  周炳點頭同意道:「不錯,他恐怕是不讓的。不過那不打緊,咱們大夥兒能把他從寶座上扳下來!」

  陳文英嗤了一聲道:「我看你們不成!阿表,你不要誤會,我是十分同情窮人的。你記得麼?在廣東老家裡,我們姓陳的一家人就都同情你們姓周的一家人。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覺著我們的教義的偉大,我才覺著古往今來的人道主義的崇高。如果人人都信仰和平,就不但國與國之間沒有戰爭,人與人之間也沒有欺淩侮辱、仇恨凶蠻了;如果人人都信仰博愛,社會上就不會有貧富之分,尊卑之分,幸與不幸之分了——你也愛你的表姐夫張子豪,你的表姐夫張子豪也愛你,那豈不是十分理想的生活麼?」

  周炳回顧了一下自己二十年來的全部生活,覺著沒有一樁事情能夠證明陳文英所說的話的,知道她的想法錯誤到了極點,就沉默著,不再吭聲。陳文英見他這樣子,也就沒法,站起來,把外套拿在手裡,向他提議道:「走,陪我吃晚飯去。我今天一天都沒有東西到肚子呢,這會子倒有點餓了。」

  周炳也沒說什麼,跟著她走出北四川路,一直走到虯江路口的新雅茶室。兩個人上了樓,找了一個清靜的房座坐下。陳文英叫了許多菜,又叫了兩三樣酒。看樣子五、六個人也吃不完。周炳不吃什麼,靜悄悄地喝著酒,呆呆鈍鈍地望著桌面。陳文英沒法,就說:「阿炳,你當真決心要去革命麼?」周炳點點頭。陳文英又說:「除非你愛我,否則我不許你去!」周炳又搖搖頭,總不開腔說話。陳文英急了,就說:「只要你嘴裡說一聲愛我,我就跟你一道走。你帶上我一道去革命,那樣還不行麼?」周炳只是簡單地回答道:「不可能。」陳文英一肚子委屈,發洩不出來,就嗚嗚地哭將起來,她哭得那樣肆無忌憚,連上菜來的夥計都嚇了一跳,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吃了飯,會了賬,兩個人相跟著往家裡走。陳文英這時候看出來,事情是不能挽回了,就問周炳道:「你打算上哪去?有盤纏麼?將來靠什麼過活?」周炳低聲回道:「我打算回廣東去。可實不相瞞給你講,我連一個銅板也沒有,更不知道將來靠什麼過活。」

  陳文英歎口氣道:「唉,你真是一個恣睢暴戾,性情乖張的人!天下間哪有這樣一個人,他把一個高貴夫人的愛情看得比革命還輕的?從今以後,我的心算是死了。我的人也可以算是死了!」周炳實在沒有拿這兩種東西比較過,因此只好仍然不做聲。話雖如此,當天晚上。陳文英通宵沒合過眼。想來想去,想去想來還是無計可施。到了天亮,她一面垂著淚,一面心中叫嚷道:「冤孽呵冤孽!」——還是給周炳寫了一封介紹信,介紹他到廣州附近震南村的一間教會小學去教書。另外拿出了五十塊大洋給他做盤纏。等孩子們吃了早餐,打扮停當,進了書房之後,又親自把周炳帶到樓下西廂房裡,教孩子們和他告別。那大的張紀文聽說先生要走,料想此後用不著上學讀書,不覺喜形於色。那小的張紀貞想起這位表舅教他們演戲,十分有趣,倒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做媽媽的教孩子們說:「表舅,你要回廣東了,可要記住我們,別忘記我們才好!」張紀文扭扭捏捏地不肯照說,倒是張紀貞爽爽快快地依著說了。

  那天,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周炳辭別了金鑫裡三號張家,也辭別了繁華熱鬧的上海碼頭,獨自一人乘坐輪船「瓊州號」向南方駛去。一切景色,都和去年他來的時候依稀相訪。還是張家的矮矮的、結結實實的使媽阿雲送他上船。還是那些鬈毛、勾鼻子、藍眼核,野蠻粗暴而且目空一切的洋鬼子大聲吆喝著每一個中國人。還是那樣淒風苦雨,景象迷蒙,兩岸的田野、房屋、樹木彎著腰,謙遜地鞠躬,向後退去。一直到過了吳淞口很久很久,輪船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奮勇前進著的時候,天氣才慢慢轉晴。

  那一輪紅日,當頭照耀,使人精神爽快。周炳站在船頭的甲板上,痛痛快快地吸了幾口海風,想起今天是廣州起義的周年紀念日,就閉上眼睛,心情肅穆地垂下腦袋,悼念那許許多多曾經英勇異常地戰鬥過,如今長眠在紅花岡畔的苦難弟兄,苦難姊妹,苦難叔伯。這時候,他心裡頭的滋味又象淒酸,又象壯烈;又象苦澀;又象熱辣,又象空空洞洞地了無牽掛,又象紛灑倒亂地千頭萬緒;又象經歷一次慘重失敗後的悲傷,又象迎接一次激烈戰鬥前的興奮;總之是酸、甜、苦、辣,樣樣都齊。只有那不疲倦的太陽,總是在他的頭頂上,在輪船的前方上空,引導著周炳,引導著整船的生命,向南方去,向南方去,一直向南方奔去。

  【十一、寂寞的冬天】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年底,廣州地面沒有什麼仗可打,一般熱鬧慣了的人就覺得寂寞難耐,三家巷裡的興昌洋行經理陳文雄甚至把這個冬天叫做「寂寞的冬天」,大家都認為貼切。既然寂寞,就必定要找點事兒幹一干,消遣消遣,因此陳家已經出嫁的三小姐陳文婕,也就在一個冷雨霏霏的傍晚,回到三家巷何家來找她的二姐——如今南海縣教育局長何守仁的夫人陳文娣,商量一件事體。她穿著一件閃絨雨衣,束著腰帶,短短的身材,十分矯捷,看來比一個普通的主婦顯得年輕,比一個普通的女學生又顯得較為成熟。她走進三家巷,匆匆忙忙地把那裡的景色望了一眼,竟有點生疏的感覺。尤其是生長在枇杷樹和電燈杆子之間的那棵白蘭花,生長得那樣蔥蘢茂盛,旁若無人,使她十分驚愕,好象她從來不曾見過那裡長著一棵白蘭花似的。她忽然之間想起來:「哦。對了,我很久沒回過娘家了。」

  自從她和李民天結婚之後,這半年來,她的確很少回家。李民天的父親是做南北行生意的,家裡也有幾個錢,婚後單另租了一幢小洋房,組織了一個小家庭。兩口子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過著單調、刻板的平靜生活,親戚朋友,一向很少走動。當下她的腳步慢了一慢,見何家的矮門、趟櫳、大門全敞開著,就一直走進她二姐陳文娣的房間裡。何守仁還沒回來,陳文娣招呼她脫掉雨衣坐下,又叫二娘何白氏房裡的使媽阿蘋給她沏了扣盅茶來,兩姊妹促膝談心。何家的三個使媽之中,阿蘋是長得最漂亮的,還不到三十歲年紀,瓜子臉兒,長條身材,白白淨淨。她看見陳文婕的肚子微微拱起,就笑著說道:「三小姐,恭喜你了!什麼時候賞薑醋給我們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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