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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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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左臂彎曲著,象一個鐵鉤似地勾住那包打聽的咽喉,莫說喊叫,連出氣都沒份兒呢。同時,他的右臂伸到前面,那手指就象鐵鉗兒似地掐住那包打聽的手腕,略一用力,只聽得格勒一聲,那手腕竟叫拗折了,趟啷一聲,那手槍也就撂在地上了。三兩下手腳,就把那兇神惡煞的包打聽,收拾得象一坨爛泥巴似的,趴在地上。金端回轉頭來,使輕和周炳抱了一抱,就彎下腰去,收了那包打聽的手槍。周炳見路旁有一個水泥做成的大垃圾箱,上面的鐵蓋子打開著,那垃圾口正好容得下一個人的樣子,怕那包打聽一時翻蘇,多生枝節,就趁四下無人,把那矮胖傢伙雙手舉起,頭朝地,腳朝天,倒栽蔥似地插在那垃圾口裡,叫他上、下不能,進、出不得,免生後患。一切停當,周炳就拍拍手,和金端一道,快步走出余慶坊。走到北四川路,金端問明白了周炳的住處,就指著南邊,對周炳急急忙忙地說道: 「幹得出色,一切改日再談吧。你從那邊走,我從這邊走。」 周炳攔住金端道:「可是你在哪裡?我怎麼找你?」 金端笑了一笑,露出神秘的樣子道:「我就在這一帶。我找你吧。我姓的這個金,又三個金,——金鑫裡三號,我記得。」 周炳還是不放心,拽住他的衣角道:「可是,我找了你一年了,找得我好苦!你不會離開上海麼?」 金端又神秘地笑了笑道:「那也難說。要是一個月不見我來,也許我又去了廣東,也許我又去了北京。不過不要緊,我不來,我一定叫別人來!」 周炳無可奈何,只好放了手。只見金端這邊一鑽,那邊一拱,一下子就混在人叢中不見了,十分麻利。周炳又拍拍手,往南邊走。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心中那樣高興,就一個人在人行道上甩著手,踢著腿,一個人在心裡說話,一個人從臉上笑出來。見了英國巡捕和日本巡捕,他就抬起頭,挺起胸膛,高視闊步地走過去。他那魁梧的身材是那樣勻稱,那樣有勁兒,路人都為之側目。走過廣東鋪子,他買了兩毛錢叉燒、滷味;走過酒鋪子,他買了一瓶陳年花雕。回到金鑫裡三號,幸喜沒有一個人看見。他躡著腳兒走上三樓西廂房裡,關上房門,自斟自飲起來。說也奇怪,今天的叉燒、滷味,比廣州那道地的「莫記」、「旺記」所做的還要好,這花雕也比「高長興」的更香,更醇。他舉起一茶杯酒,走到窗前。那天空高極了,遠極了,一隻雪白的海鷗在秋陽中上、下飛舞,令人神清氣爽。這樣的天氣,他到上海一年來,一次也沒有碰見過。他舉起酒杯,對那海鷗邀請道: 「來吧,金端同志。為了你的勝利,幹一杯!」 說完,他仰起腦袋,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往後,約莫有十多天的時間,他都獨自生活在這種又崇高、又痛快的狀態裡。要麼就出去蹓躂,什麼地方都站一站,什麼東西都看一看;要麼就關起房門讀書,讀完一大本,又一大本,只要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的書籍,再貴的他也買,再厚的他也讀。對於上課、教書什麼的,他固然置之度外,連張子豪、陳文英,他也很少見面;就是對於廣東的父母兄弟,親戚朋友,他也沒有想起,竟象忘記了的一樣。原來他曾經後悔來錯了上海的,現在慶倖自己好在來了上海;原來上海叫他憂愁、憤懣、煩躁、悲觀的,現在上海叫他快活了;原來以為這是一場失敗的冒險,現在看來竟是一個大大的成功。周炳這時的心情只有當初站在船上,望著兩岸的景物緩緩後退,那期望已久的上海在遠處迎接他的時候,才能相比。 但是,一天過去了,金端沒有來;兩天過去了,金端也沒有來;三天過去了,金端還是沒有來……開頭那十天半月,周炳倒還能夠自開自解,慢慢地就不行了。起頭,他十分埋怨金端沒有信用,就喃喃自語道:「金端同志呀,你隨我怎樣猜想,你隨我有多麼大的膽量,我都不敢說,你竟是那樣不顧口齒的人!難道你連一點耳性都沒有的麼?難道你是風吹下巴,隨便開、合的麼?」後來一想不對,他就自怨自艾道:「哦,不是的。是我沒有資格,夠不上革命!是我不夠堅強,他們不願帶挈我!是我無意中犯了什麼錯誤,他們不相信我!」最後,他推翻了自己的一切設想,深深地替金端擔起憂來。他害怕金端擺脫了一個包打聽,又碰上了另外一個包打聽,自己又不在他身邊,又不能助他一臂之力,眼看著他又走上麥榮大叔那條老路,這便怎麼好!於是他就垂下頭,眼睛望著自己的心窩,十分虔誠地禱告起來道:「金端同志呀,願你工作順利,沒災沒難!願你福星高照,履險如夷!願你精神百倍,沒病沒疼!你要是有災有難,要是坐牢吃苦,要是碰到什麼不測之禍,我願意來替你!災難我承當,坐牢我不悔,天大的禍事我全不懼怕!」 想到這裡,他什麼都不願意再往下想了,拿起腳就往外蹦……自然而然地,他先到了北四川路余慶坊。只見那裡的居民還是和往常一樣生活。那水泥做成的大垃圾箱,也照樣打開著鐵蓋子,可是那矮胖的包打聽不見了,一切金端和他會面的痕跡也沒有了。倒是別人看見他這個陌生人,老拿懷疑的眼睛盯著他。他輕輕地頓一頓腳,又沿著北四川路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穿著走,希望會碰到另外一次的奇遇。他留心旁人的腳步。一聲不相干的咳嗽,都會使他驚心動魄。別人的寒暄客套,他都會停下來細聽。可是一切都是枉然。 他又留心觀察左鄰右裡,前街後弄,只要發現一個生面人,走進金鑫裡,他就迎上前去,問人家找什麼人,有什麼事。這樣,依舊是毫無所得。初冬到了,刮著冷風,飄著白雪,連玻璃窗的一聲響動,樓下街道裡的一聲哢嚓腳步聲,他都仔細研究過了,可是他盼望的人兒,卻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在這樣的冬夜裡,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嘹亮的炒白果叫賣聲和油炸臭豆腐幹的叫賣聲都會使他煩躁起來,恨恨不已。 他失望了,他覺著上海再呆不下去了。他自己對自己命令道: 「走吧!你這混賬東西!說不定……一定……他一定已經到了廣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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