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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十、不如歸去】

  有一天上午,天氣暖和,金鑫裡的弄堂口和弄堂裡面,突然車水馬龍,十分地熱鬧起來。汽車、包車,停了一大片。一個一個花團錦簇、五光十色的闊太太從車上走了下來,走進金鑫裡三號張公館,蘇州話、廣州話、北京話、寧波話此起彼伏,響做一堆。周圍的閒人都圍攏起來看熱鬧,過往的行人也停下腳步觀看,久久不散。原來太太們到陳文英家裡來聚會,是要商量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那就是,對於社會上那些因為十幾二十年來的戰爭而變成孤兒寡婦的人們,怎樣進行撫恤救濟的問題。太太們對這件大事都慷慨陳詞,踴躍熱烈,據後來的人說,甚至引起了劇烈的爭論。

  其實太太們的見解大體上是一致的,就是對於戰爭的受難者應該博愛為懷,一視同仁,不管他們的政治分野是屬￿南派還是北派,是屬￿共和派還是帝制派,是屬￿國民革命派還是聯省自治派,都一樣。但是對於信仰共產主義的死難者的家屬,應該怎麼看待呢?——就恰恰在這一個問題上,發生了尖銳的分歧。大部分處事穩重的女慈善家都認為應該把這些赤色的孤兒寡婦除外,不在撫恤救濟之列。也有少數頭腦被認為過激的年輕太太覺著既然同是孤兒寡婦,處境想必是同樣困難,政府既然不管,她們就應該本著博愛的宗旨,加以救濟,才符合基督的教義。就這樣,雙方都堅持已見,一下子就僵住了。

  本來太太們平時相處,都是融洽和睦的,一旦發生了爭執,就顯得極不平常,而且被認為「劇烈的爭論」了。張子豪的夫人陳文英是這次聚會的東道主,又是屬￿少數被認為過激的年輕太太之一,她覺著有一種神聖的崇高的職責,驅使自己出來堅持真理。她當真堅持了。她發表言論,認為那種把赤色的孤兒寡婦除外的主張是狹隘的,偏頗的,不符合於上帝的仁慈的胸懷的,因此也是不幸的,甚至是可悲的。為了這一點,她的嗓子沙啞了,她的蒼白的臉蛋發紅了,她的圓圓的大眼睛甚至貯滿了淚水。

  整整一個上午,由於太太們的喧嚷談論,使得躲在三樓西廂房裡的周炳既不能上課,也沒法兒看書,一個人對著書桌子坐著發悶,一心只在想著趕快離開上海,回南方去。客人散了之後,陳文英帶著渾身勁兒,一直沖上三樓,把剛才的爭論,一五一十,源源本本地告訴周炳。她想,周炳一定聽得非常高興,並且一定會鼓勵她,讚揚她,支持她。但是她失望了,周炳只是冷冷淡淡地聽著,還時不時露出那魂不守舍的樣子,以致她不能不屢屢催促他的注意道:「阿表,你聽呀!你到底是聽、還是不聽?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等到她講完了,她就透了一口大氣,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襟,想聽聽周炳的見解。沒想到周炳連一句中聽的話都沒有,甚至連一句同情、安慰的話都沒有,只是傻頭傻腦地、笨裡笨氣地說:

  「不要緊,她們不救濟那些赤色的孤兒寡婦,那些赤色的孤兒寡婦會起來沒收她們的身家財產,自己救濟自己!」

  陳文英一聽,感到了十分的沒趣,又感到了十分的委屈;感到了周炳的冷酷無情,又感到了什麼東西對自己的隱隱的威脅。她站立起來,發出噢噢的怪聲,哭了出來。剛才爭論激動時,噙在眼眶裡的淚水,這時一齊暢快地淌到臉上。她淚眼朦朧地瞅了周炳一眼,看他是不是對自己的傷心,受了點什麼感動。但見周炳又癡又呆地坐著不動,不覺大大地悲傷起來,一面尖聲叫著,一面放聲哭著,又用腳使力頓著地板,飛奔下樓而去。

  一天過去,又到了晚上。周炳聽娘姨們說,陳文英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出房門,就覺著過意不去,跑到二樓去敲陳文英的房門。陳文英開了門,讓他到裡面坐下,自己默默無言地打對面坐著。周炳看她沒有洗臉,又沒有梳頭,面色蒼白,精神沮喪,就說:「大表姐,我不是有意激你。我只是心裡那麼想,嘴裡就那麼說了出來。我是心直口快,——其實,無疑你今天是做得對的。」陳文英聽見他來安慰自己,不覺更加傷心,又嗚嗚地哭個不停。哭了一陣子,才說:「算了吧,誰要你來賣嘴乖!反正我已經明白,你不是個人類,人類共有的道德、感情,你都沒有——說來說去,你頂多只配做一個匪類!你胡思亂想,你粗魯殘暴,你任性所為,毫無節制。這樣下去,如果你不得意,你就要毀滅了你自己,如果你一朝得意,你就要毀滅掉整個人類!」

  周炳暢快地笑起來道:「那可不會。前些時候——我最苦悶的時候,我倒想過毀滅整個世界,也毀滅掉自己,可是如今不然了。如今我又有了另外的想法:整個世界是不會毀滅的,我自己也不會毀滅,要毀滅的是表姐夫,李民魁,加上大表哥,再加上何守仁,——怎麼稱呼自己嫂嫂的丈夫才好呢,也叫表姐夫吧,該毀滅的是這樣一些人!」陳文英責備他道:「你為什麼總要跟你張家表姐夫過不去?你要知道,他是一個當時得令的黃浦軍官,又是如今的一區之長;既有兵,又有權,上面的有上面的,下面的有下面的。你拿什麼東西去跟他對頂?他說過的,他只要動一動小指頭,你就要變成齏粉,我看他說的這句話,倒也不是隨便開開玩笑的呢!」周炳挺起那石頭碾子一般的胸膛,伸開兩隻葵扇一般的大手,勾起那鼓錘蕉一般的手指,回答她道:

  「我知道,他這個人不是隨便開開玩笑的。我也不開玩笑。要不是我念著他是你的丈夫,你瞧著,我把他這麼一揪,這麼一舉,這麼一扔,就打這個窗口,把他扔到弄堂外面去!管他是什麼官,什麼長,我可沒放在眼裡!」

  這個時候,從陳文英的眼裡看起來,周炳是英偉極了,雄壯極了,可愛極了。她完全相信,張子豪那矮小的身軀,禁不起他這麼一揪,這麼一舉,這麼一扔,就一定會打這個窗口,叫他給扔到弄堂外面去。她想,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是實有其事的,她的耳朵甚至都聽見了蒲噠一聲,分明是那張子豪的身體,重重地落在外面的水泥地堂上呢。想到這裡,她就嬌嗲地笑了。

  笑著,她又故意激他道:「你敢?你真敢?」

  周炳拍拍胸膛道:「我當然敢!——從來不說假話的!」

  陳文英兩眼含情地說:「當真那樣做了出來,倒也痛快。事情就揭開了,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豁出來了,大不了我跟你舍了這一條命,一同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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