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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張子豪是個十分講究實際的人,瞧著事兒沒法轉彎,就放軟下來,賠著笑臉說:「好了,好了。我早就知道你們陳家四姊妹都是不許任何東西傷害周炳的了,不用再重複了!」陳文英剛剛哭過,那聲音有點緊,也有點發抖,說:「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不過我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犯不著老沒相干地往別人身上去扯!」張子豪說,「不扯吧,不扯吧,其實我也是一樣的心腸。不但不想傷害他,倒反而想保護他。我完完全全是在那裡為他設想呢!」陳文英說,「你要是為他設想的話,你就讓他去,隨便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就對了。」張子豪無法,只得說:「也好,也好。」

  隨後又加上說:「這樣吧,你留心一下,看他都有些什麼朋友來往,都看些什麼書,——有沒有看什麼馬克思呀、列寧呀這些人的書,回頭來仔細告訴我。」陳文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高聲回答道:「這還用你吩咐?我早就留心了。論朋友,他只有李民天一個朋友,如今李民天回了廣東,他就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論看書,他看的不是《水滸》就是《紅樓》,沒見他看第三本書。」張子豪點點頭,可是又不大甘心地說:「《水滸》、《紅樓》也不是教人安分守己的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樣,事情才算又拖了下來。

  自從那次和張子豪發生衝突之後,周炳就無心教書。張紀文和張紀貞兩個學生也無心上學,今天肚痛、明天牙疼的,那教課的事兒就算撒開不提。周炳心中煩悶,到了極點,每天書不能看,信不能寫,只是走到外面去,胡亂逛蕩。他要找共產黨,要找省港大罷工的時候,廣州起義的時候的那些熟人,可是找來找去,哪裡有半點蹤影?不過他並不灰心,他咬緊牙關對自己說道:「你儘管躲著吧,我豁出來找你一輩子!」他曾經幻想自己是一個神仙,不用吃飯,不用睡覺,背上一個布口袋,上天下地只管找,要找多久就多久,那夠多好!可是他又想,如果是一個神仙,那麼掐指一算,就算出他們在什麼地方了,還用找麼?……還不止呢:如果他當真是一個神仙的話,他只要用一個指頭把那些軍隊、警察、憲兵、偵緝一指,用定身法把他們定住了,就請蘇兆征、彭湃他們出來組織工農民主政府……

  不過一眨眼之間,他就覺著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又不禁啞然失笑了。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有時把一條北四川路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一天走上五、六遍。有時就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去碰。從仁智裡出來,打公益坊進去;從永安裡出來,打求志裡進去;一直走到施高塔路,又往回拐。這樣走著,走著,天又黑了,肚子又餓了,他仍然不得不拖著疲倦的身影,回到他不願意回去的金鑫裡。

  這陣子,他吃飯也吃不香,睡覺也睡不穩,晚上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噩夢。有一天拂曉時光,他從夢中驚醒,忽然覺著有一個熟人約了他在虹口菜場會面,於是臉也不洗,穿上衣服就跑。跑到虹口菜場,在那裡磨轉了一個前晌,把每一個中國人、外國人,東洋人、西洋人的臉孔都端詳一番,結果還是什麼也沒遇著。瞧著、瞧著,他的紅臉蛋黃瘦起來了,他的晶亮的眼睛遲滯下來了。雖然他的腰杆還挺得直直的,那高大的身軀還同樣強壯有力,但是那溫馴的、癡心的、迷人的笑容消失了,那脾氣也漸漸地暴躁起來了。

  有一天,是陽曆十一月七日,是蘇聯十月革命節的偉大日子。這一天,所有革命者都會出動的。周炳好象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一點。吃過中飯,他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一陣心血來潮,一手掀了毛氈,往樓下就跑。他先上北火車站,只見一切都跟平常一樣,沒有苗頭,他又去蘇州河邊郵政局一帶,只見秋水蕩漾,有幾片枯葉在水中回旋不已,別無其他。他順著江水望去,腳步停了下來。這時候,他才忽然發現,上海的秋天有這麼的美。天空高爽晴朗,魚鱗樣的白雲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地移動著,形狀整齊,層次鮮明。河水黃中帶綠,溫馴地向東流著,時不時閃出耀眼的金光。兩岸的樓房肅穆明淨,樹木和青草都鮮豔碧藍,生機旺盛。

  小泊船和木船滿載著陽光,象鵝群似地滑行著,極有風趣。周炳迎著江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著這裡跟廣州一樣舒服,——不,好象比廣州更加舒服。從前那個上海,使他感到陰沉、窒息、烏煙瘴氣、殺氣騰騰的那個上海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在他眼前的是另外一個上海,這個上海象一個天真活潑,未經世故的鄉下姑娘,不用裝飾,非常可愛。他站著賞玩了一會兒,才順著北四川路往北走,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從這個口子鑽進去,從那個口子鑽出來,耐心尋找。找著、找著,不知不覺過了橫浜橋,走進了快到北四川路底的余慶坊。說也奇怪,這余慶坊今天竟是家家閉戶,戶戶關門,冷冷清清,渾不見個人影兒,連個街頭玩耍的小把戲也瞅不見,像是整條弄堂都搬空了的樣子。

  周炳在這條空弄堂裡沒精打采地走著,太陽從他的後面照過來,他自己的影子便依依不捨地陪著他走。他想道:「今天大概又沒希望了。」跟著輕輕歎了一口氣。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從前面一條弄堂裡走出兩個人來。前面走著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高高瘦瘦的,穿著破舊的西裝,精神飽滿,態度安詳,臉上露出一點輕微的憂愁,叫人一眼看起來,就不由得生出敬佩和信任的感情。再一細看,周炳差不多脫口驚叫起來。那不是別人,正是他日找夜找,日盼夜盼,找也找不到,盼也盼不著的金端同志。金端仿佛也看出了他是周炳,也微微有點吃驚。他拿兩隻非常熱情的眼睛把周炳瞪了一下,又用眼尾掃了一下他身後的人。周炳懂得了他眼睛這一瞪,是有許多許多的話,盡在那不言之中,意思十分明白,禁止自己在這種場合之下,跟他相認。他再一細看金端身後的人,矮矮胖胖,四十多歲,全身穿著黑衣服,臉上戴著黑眼鏡,袖口往外翻,露出一圈白袖子,狗嘴賊眉,竟是一個神憎鬼厭的「包打聽」。周炳用他那銳利的鷹眼把那包打聽上下一打量,就看出那傢伙微微抬起右手,那長袖子裡面,分明藏著一枝手槍。看這神情,金端同志是遭到逮捕了,那包打聽正押解著他,要把他送到苦難的深淵裡面去呢。周炳一想到這一層,立刻怒氣衝天,渾身出汗。

  他跟著那兩個人走了十來步遠。就在這十來步遠的一瞬之間,他想起了許多的事情來。最初,他想起了去年在廣州起義的時候,他們攻進了國民黨的公安局,打開監倉,放出了許多英雄豪傑,他和金端同志就在那時候會了面的景象。跟著他就想起了區桃、周金、楊承輝、李恩、何錦成、杜發、孟才、程嫂子這些英勇無敵的烈士來,——這些人正在他眼前奔跑著,吼叫著,跟敵人廝打著,要從敵人手中搶回那可敬的革命夥伴金端。想到這裡,周炳也不管王法,也不顧危險,加緊了腳步,捏堅了拳頭,趕上了他們。他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他的酒渦在兩邊臉上跳動著,他全身的力量都從頭髮尖上往外冒著。只見他兩臂一揚,那包打聽早已渾身發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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