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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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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杏端莊地坐在床沿上,他走上前去,對準胡杏作了一個揖,就動手扯胡杏的袖子,又指指套間,意思是套間裡有好東西,叫她去看。胡杏明白了這個意思。她的睫毛動了一動,跟著,她左臉上那個深深的笑渦兒也動了一動,最後,她仍然端莊地坐著,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的儀態沉靜大方,沒有一點怒容,可是十分堅決。何守義瞧著她這搖頭的樣子,覺著就是天仙下凡,也不能這麼美妙柔婉,不知不覺就瞧呆了。何胡氏在床上,隔著帳子看見這種情況,怕何守義叫胡杏鎮住,不敢施為,心中著急,就輕輕咳嗽了兩聲。何守義經那咳嗽聲提醒,立刻想起羅吉的話,轉身走進套間裡,拿出一疊鈔票,一個鑽石金戒指,一個十八K西金手錶來。他躊躇了一下,不知先拿一樣出來好,還是通通一齊拿出來好。往後還是把所有的東西一齊放在胡杏床邊一張茶几上,指著那些財寶對胡杏說: 「你看一看。可不要眼花繚亂!只要你點一點頭,這些東西全是你的!」 胡杏不看,也不動,她的眼睛注視著屋頂的瓦桁,只有眼白露在下面,好象希臘古代的藝術家雕刻的女神一般。她的小小的圓臉象一朵向日葵一樣微微仰起,那上面閃亮的汁珠跟露水珠兒一樣。她那粗大的黑辮子擱在左肩上,劉海散亂地蓋著眉毛,滿臉發出棕色的閃光,好不威嚴。也正是她這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使她看起來比隨便什麼時候都更加可愛。 何守義急了,說:「你先看一看再說,你不看,怎麼知道好歹呢?」 胡杏總是不看,也不動。何守義沒法,只得說:「別那麼不識抬舉!人家叫你見見世面,你倔什麼?告訴你,這是美國銀紙,一塊錢,夠你全家大小花銷一個月!這只鑽石戒指,夠你全家使喚十年!說到這個金表,那麼,它足夠你全家老小吃、喝、穿、戴整整一百年呢!這樣的東西,別說你沒見過,就是那些有錢人家,也沒幾個能見得著呢!」 胡杏仍然不看,也不動,只是嘴裡緩緩說道:「既是這樣好的東西,你給自己留下來吧。貪心別人一個銅板,就得還給人家一個銀錢!」 何守義眼睜睜看著就要失敗,這第一關恐怕不濟事了,一時心急火起,倒拿一根雞毛帚子,朝胡杏的大腿就是一藤條,一藤條,又一藤條……嘴裡胡亂罵著:「給你人心,你當狗肺!狗咬呂洞濱,不知好醜人!——你倔,你倔,我叫你倔!」 那藤條一抽在胡杏的肌肉上,她不免全身搐動一下。那疼痛一直戳進她的心裡,就象一把針往裡紮。她渾身發燙,臉上黑中泛紅,象一朵大玫瑰花。她不言不語,只拿一雙淺棕色的圓眼睛,牢牢地盯著何守義的眼睛。這時候,她仿佛當真看見周炳脖子上掛著紅領帶,帶領著幾十個赤衛隊,從惠愛路外面走進竇富巷,向官塘街狂奔而來,搭救自己。她的小小的嘴丫角扭歪了,她的長長的,微微向上彎起的眼角掛著小淚珠,可是她的臉上即沒有悲哀,也沒有痛楚,——只有在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中,帶著一點對何守義的鄙視。那乾癟瘦弱,拱背聳肩,眼黑唇翅,不成人樣的何守義,最怕的就是跟胡杏這麼對望。 他覺著胡杏的眼光逼得他喘不過氣,他覺著胡杏的眼光裡有千軍萬馬在呐喊奔馳,望著,望著,他的手就軟下來,他的腦袋就搭拉下來,再也掙扎不起來。他索性丟下了雞毛帚,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按照羅吉的謀略,也不用擦薄荷油,就當真嗚嗚有聲地哭開了。他一面哭,一面含糊不清地訴苦道:「我爹、媽都百依百順地將就我,心疼我,就是你這狠心的鄉下女,全不依心為心,我都快要死了——狠心的,你一點也不將就我,一點也不心疼我!看起來,你把我比成一隻蟑螂,不,比蟑螂都不如呢!我這回是一定要死的了,我這回准活不成了!」 說著,還用拳頭去捶打自己的胸膛。他的訴苦埋怨和遠處的雞叫聲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極有韻致。胡杏聽不清他在嘮叨什麼,也就落得歇口氣,自在自在,因此不去管他。何胡氏在床上聽見他說出這些孱頭的話,又看見周圍的情景,生怕這一關也逮不住胡杏,不由得心裡著急,出了滿身大汗。 何守義見哭訴也不管用,不覺淒酸一過,狠上心來。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在茶几底下拿起電熨斗的插頭,就往牆角上的插銷插進去。胡杏看見他這樣做,猜不透什麼用意。又見他極不耐煩地在房間裡來回走著,喉嚨裡的痰聲閣閣作響。約莫過了一袋煙工夫,胡杏看見他的臉色越過越蒼白,生怕他自尋短見,就娉娉婷婷地站起身來,伸手去摘下那電熨斗的插頭。這時電熨斗已經燒得極熱,不過從外面看不出來。何守義見胡杏拔掉插頭,要擋她也擋不住,料想電熨斗已經熱了,就拿起電熨斗,朝胡杏的胳膊下節捺下去。 登時嗞的一聲,冒起一片焦臭氣味,胡杏的右臂叫他烙傷了。那一陣陣的刺痛,火滾滾地,麻辣辣地,簡直比拿刀子挖下去,還要難受。胡杏退回自己的床沿上,坐下來,用另外一隻胳膊托起受傷的手,用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去壓那紅腫的地方,用自己的舌頭不停地去舔那燒壞了的皮肉。何守義本來打算高聲對她說:「你曉得味道了?你依不依?你想活不想活?」趁著這個機會,威懾她一番的。不知怎的,他的喉嚨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對著胡杏幹嚎咆哮,象一隻餓了一冬的瘦狼一樣。幹嚎一通之後,看看沒什麼可做的,就拿起一個玻璃水杯,走進套間裡,先放進去一坨大煙灰,又把羅吉留下的那包粉末倒進去,從熱水瓶裡倒出大半杯熱茶,用煙扡子和勻了,然後拿出正房來,放在胡杏面前,假仁假義地勸她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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