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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阿杏,把這杯藥喝下去吧。它能解熱毒,能治火傷,能叫你開心歡喜。」

  胡杏只把眼睫毛動了一動,冰冷地說:「不喝。」

  何守義又低聲下氣地勸道:「你攀得那麼高,要提防跌下來重。看樣子,你還沒把我當人看待呢!為什麼不喝,難道怕我拿毒藥毒死你麼?」

  胡杏雖然十分檢點,終於不免露出一點嬌憨的神態,說:「毒藥不毒藥吧,反正我是不喝的!」

  何守義一想,反正那是春藥,喝一點,不礙事,就舉起玻璃杯,咕嘟咕嘟喝了半杯,說:「你怕毒藥,我喝給你看。你的身價難道比我更高?喝吧!」

  胡杏只是不喝,何守義左勸不聽,右勸不聽,急得抓耳扒腮,沒得辦法。後來他一手揪住胡杏的頭髮,一手舉起玻璃杯,要灌她喝。可是哪裡灌得下去,只見這裡灑一點,那裡潑一片,床上地下都打濕了,還沒信兒呢。原來羅吉給何守義留下的,並不是什麼春藥,只是一包麻藥,這藥喝到肚子裡,慢慢地就發作起來。經過這麼一番騰挪,何守義只覺著腦門上跳了兩下,忽然就天旋地轉,心悶眼花,吧噠一聲摔倒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時天色漸亮,曙光滿院,胡杏雖是十分困乏,也就不能再睡。只得叫起何胡氏,兩個人把何守義搬回套間床上安置。安置妥當之後,胡杏搓搓眼睛,理理頭髮,就到廚房去劃著洋火,點起柴禾,生火燒水。

  恰巧這一天是陳文娣媽媽陳楊氏的生日,陳文娣一早就回了娘家。才上二樓,就叫嫂嫂周泉一手拖住,問她何家昨天晚上,搞了個什麼名堂。她把胡杏過五關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周泉靜靜地聽著,歎息感慨不已。上了三樓。見了陳文婕,又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這三樓上,原來住著她們幾姊妹的,如今陳文娣、陳文婷都出嫁了,只剩下陳文婕一個人,住了一層洋樓,十分寬敞,十分自由自在,把她的性格住得越發狐高了。當下聽了她二姐這番敘述,陳文婕不禁拍了一下桌子,義憤填膺地說:

  「真正豈有此理!為人權,為自由,二姐你不能挺身而出麼?」

  陳文娣搖一搖頭,歎一歎氣道:「三妹,我可比不上你。你和李民天哪天一結婚,就可以組織小家庭,風流快活,自由自在。我那家庭是個什麼家庭!複雜得很呵!」陳文婕糾正她道:「不。我們固然沒有大家庭,也決不組織什麼小家庭。說老實話,我總認為跟榕表哥那樣的生活方式是最理想的。」恰好這時候周泉挺著大肚子從二樓跑了上來,聽見陳文婕這句話,只是抿著嘴笑。陳文娣一時找不著話回答,登時把那鵝蛋形的臉兒紅了半邊。陳文婕知道說錯了話,要收也收不回來,正在為難,忽然聽見樓梯登登地響,大家走到樓梯口一看,原來是四妹陳文婷佻佻撻撻地上樓來了。周泉一把將陳文婷拖上來,大家走到前面書房裡坐下。陳文婷要聽胡杏過五關的詳細情形,陳文娣只得把那些講過的話再講了一遍。

  陳文婷一面聽,一面嘻哈大笑,聽完了,她就說:「如果我是胡杏,我就把那杯藥喝了下去,看他能把我怎麼的!」周泉說,「四妹,你還拿人家尋開心。那可憐的孩子,今年才十四歲呢!她樣子長得好,可不能算她的過錯呀!」陳文婕正正經經地提議道:「我看應該提給婦女聯合會去辦。哪怕只發一張抗議傳單也好。」陳文婷反對道:「這年頭,婦女聯合會還敢管這些事?不怕別人說是共產黨麼?我主張咱們大家湊點錢,讓胡杏逃走。逃到香港去也行,逃到上海去也行。」

  陳文娣規勸她倆道:「婦女聯合會固然不成氣候,逃亡也只是空虛的幻想。凡人說話做事,都要切合實際。」最後,周泉提議道:「咱們大家找文雄哥跟守仁哥談一次話,看有什麼好辦法。他兩個一定同情我們,也同情胡杏的。對人權和自由,他們也一定維護的。何老伯那邊,文雄說話,還有些分量。守仁哥最近升了官,說起話來,氣也粗些啦!」大家都認為穩健可行,都同意了。

  【七、博愛與和平】

  這幾天,上海的人都沒有睡好覺,大家都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是天氣熱麼?這樣說,也有幾分道理。前幾天的天氣真是熱。天上沒有一片雲,屋簷下沒有一絲風,太陽把柏油巴路曬得稀巴爛、桌、椅、板凳、窗戶、門扇都熱得燙手。人熱得整天喘氣,很不好過。可是這幾天刮起颱風,下了幾場暴雨,已經不熱了。那麼,是狂風暴雨擾亂了人們的安寧麼?這樣說,仿佛也不大離兒。那雷、電、風、雨是真討人嫌。出門不大好,不出門也不好,電線虎虎地叫著,窗門砰砰地撞著,那賣湯糰兒的竹筒聲若有若無,那油炸臭豆腐幹的叫賣聲似隱似現,總之,仿佛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很不平靜。可是如今颱風也算過去了,還有什麼東西叫人不自在呢?原來不是熱,也不是冷;不是風,也不是雨。是那希奇罕見的政治局面叫人心煩意亂,焦躁不安。中國共產黨人是看得清楚這種政治局面的,可是其他很多、很多人卻一點也看不清楚。原來好象要革命的國民黨,如今好象又不要革命了。原來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倒明明白白地不准反對了。原來日本軍隊在濟南殺了許多人,連交涉員蔡公時都叫人割了耳朵,挖了鼻子,大家都以為國民革命軍要和日本開仗的,如今卻反過來要保護日本人了,對日本人絕對不開槍了,日本人要繳槍就繳槍、要俘虜就俘虜了。原來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的閻錫山如今倒革命起來了。而那原來勾結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閥張作霖,如今卻叫日本帝國主義者在皇姑屯炸死了。總之,原來講民族主義的,如今當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奴才,甚至英國和美國的軍艦對著南京開了炮,那些民族主義者還倒過去向他們道歉、懲凶、賠償呢;原來講民權主義的,如今卻說政權歸國民黨所獨有,國民要行使政權,還得經過訓練,訓練多久,誰也不知道;原來說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的,如今卻聲稱「三民主義為中國唯一的思想,再不准有第二個思想,來擾亂中國」。總之,看見這種光怪陸離的政治局面,上海人不能不頭暈目眩,膽戰心驚。金鑫裡張家那個百無聊賴的家庭教師周炳,也跟大家一樣,陷在這種極其苦悶的境地之中。

  一天,氣壓極低,蒸鬱悶熱,氣都透不過來,張子豪沒有回家,陳文英已經出去了,張紀文、張紀貞兩個小兄妹來到樓下西廂大書房裡,都嚷著不肯上課。周炳其實也沒心思去教那糊裡糊塗的課本,就向他倆建議道:「要是不教新書,我來教你們演一齣戲吧。」張紀文沒聽清什麼事,正待發脾氣,摔東西,張紀貞卻跳起來,舉起雙手贊成道:「好呀,好呀!演個什麼戲呢?表舅你也演麼?」周炳鄭重其事地說:「我也演的。為什麼不演?你們要知道,我是十分喜歡演戲的,我給千千萬萬的人演過戲,人家都說我是一個真正的演員。」張紀文聽清是演戲,這才斷了上街去玩兒的念頭,轉怒為喜道:「表舅你先說說戲文吧,快說,快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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