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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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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裡冷靜沉寂,只有小蟋蟀一聲、兩聲地點綴著。陳文娣四面張望,竟找不到一點寄託。天空呆板,星星不亮,枇杷不但開了花,而且已經結了果,如今只剩下空枝空葉。白蘭花也早已開過,如今都謝去了。周家二姨爹坐了牢,周金早已死掉,周榕去了香港,周炳去了上海,——如今只有二姨周楊氏一人在家,看那大門緊團,燈火全無,竟是奄奄一息,毫無生氣的模樣。陳文娣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自己娘家門口,扒在鐵門上往裡望,也只是一片寂靜,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那花圃裡的各種異卉名花,如今都雕殘零落,東倒西歪。她抬起頭往樓上看,見陳文雄、周泉的住房裡也沒燈光。大概她哥哥還沒回來,周泉又懷孕八、九個月,快要臨盆,一早就睡了。 她倒退幾步,重新坐在石頭凳上,想起三年之前,這裡是何等熱鬧和興旺。那時候,一個個青年人都是龍神馬壯,氣吞牛鬥,爭論起世界國家大事來,都是口若懸河,當當不斷,慷慨激昂,誰也不讓誰。又想起七年之前,這裡是何等神聖和甜蜜。那時候,這裡曾經發生過多少純潔的盟誓,曾經發生過多少迷人的幻想,太陽只照耀這裡,月亮只撫慰這裡,一提到「三家巷」,就使人感到興奮、戰慄、幸福。那時候,不可能想像這裡會出現麻將牌的聲音,更不可能想像這裡也有那麼一天,會除了麻將牌的聲音之外,其他竟一無所有。陳文娣想到這裡,只能恨恨地咬著嘴唇……不知已經到了什麼更鼓,那牌局完了,宵夜也吃過了,林開泰和郭標醉醺醺地從裡面鑽了出來,這周圍才算開始清靜。陳文娣覺著頭昏腦脹,渾身麻痹,連忙跑回家裡,關上大門,摸黑走進臥房。她揭開珠羅帳,和衣倒下,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林開泰和郭標走了,羅吉卻還沒走。何守義拉著他回到大奶奶房間後面的套間裡,上床抽煙,順便等胡杏燒好百合冰花糖水,送來給他們過口。兩個人就著煙盤子,一左一右,勾著腿躺著。羅吉拿起煙扡對著煙燈,將一枚煙棗子搓來揉去地燒著,燒好了,又把那枚煙棗子端端正正地戳在煙斗的窟窿眼兒上,才給何守義遞過去。何守義滋、滋、滋地抽完了一鍋,羅吉自己也抽了一鍋,又開始搓揉第三枚煙棗子。這回,他一面耍弄那小黑蛋蛋,一面笑著問何守義道:「二哥,給我說句真心話,那黑觀音——你還是想呢,還是不想?」何守義翻開那薄薄的嘴唇,自作聰明地說:「想呢是怎樣,不想呢又是怎樣?」 羅吉說:「你要是不想呢,就把她讓給我,我今天晚上就把她帶回家去,看我有法子泡制她。你要是想呢,我君子不奪人所好,另外還有一條妙計奉上,只要你事成之後,擺一席上等的酒菜酬謝我。」何守義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兄弟,有妙計快拿出來。你沒有瞧見我想的都快要發狂了!」羅吉體貼入微地笑道:「快不要說那些沒來由的話!一個臭丫頭值得什麼?別說是翻生區桃,就是真的區桃下凡,也不值得為她發狂。這些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誰會去把它當真的不成?倒是自己的身體要緊!」何守義躺著不動,拿一隻腳頓著床板催促道:「是咯,是咯。都依你的,——快說吧!」羅吉又慢吞吞地吸了一鍋煙,才一個字一頓地說出來道: 「這、叫、做——過——五——關。哪、五、關呢?就是金——木——水——火——土——這、五、關。」 說完了,他又閉上眼睛,好象已經睡熟的樣子。何守義連忙搖他的肩膀,又拿煙去噴他,他才悠悠蘇醒,接著往下說道:「當年關雲長過得了那五關,可是萬萬過不了這五關的。更別說胡杏這麼個小把戲了!——哪五關呢?頭一關是金關。大凡金、銀、珠、寶、珍珠、鑽石、翡翠、瑪瑙,都在這一關上。只要她還有人性,沒有不愛錢財的,說不定這一關就能把她擒住。倘若她不吃甜頭,就該給她吃點苦頭,因此第二關是木關。這一關好辦;藤條、茅竹、戒方,拐杖,樣樣都行。只是記住:一不打腦袋,二不打心窩,三不打節骨。除了這三不打,其餘的死皮賤肉,你狠狠地給我打。只要她還是個血肉之軀,斷斷沒有不怕疼的,我看這一關她就過不去。如果她竟然是個蠻子,連這一關都熬過了,那麼硬的不行,該來軟的。你就該珠淚雙流,苦苦哀求她。這就叫做水關。那娘兒們不比咱們男子漢,心腸多半是極其柔軟的——」說到這裡,何守義忽然插進去道:「這卻不容易。哪裡來的現成眼淚呢?」 羅吉把那已經高高聳起的肩膀還聳上一聳道:「我說二哥,你真是個老實厚道之人!難不成世上的眼淚,顆顆都是真的麼?使薄荷油唄。你拿油一抹,眼淚不登時象噴泉一樣?只怕你用都用不完呢!」何守義欽佩地點頭道:「高見,高見。那麼第四關呢?」羅吉漫不經心地說:「火關用不著多說,是誰都明白的。一根洋火是火,一粒紅炭也是火。當年的諸葛孔明,就是最愛用火攻的。」何守義一面點頭,表示領悟,一面又自作聰明地問道:「那麼第五關的土關,該不是在地裡刨一個大坑,用土把她活埋起來?」 羅吉笑起來道:「那樣粗魯,怎麼成事!這土關不是泥土的土,卻是咱們抽的這鴉片煙的土。」說著他就爬起身來,大蚊帳鉤子上取下自己的白綢褂子,又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包胡椒麵那樣的小紙包來,鄭重其事地遞給何守義,悄悄說道:「這是一包春藥。你拿半杯茶,放上蓮子般大小的一顆煙灰,再把它放進去,攪勻了,給那胡杏一喝,——你瞧那靈驗,就是仙丹也不如它!那時候,不用說,你用不著去求她,倒挨著她來求你呢!——這是秘方,兄弟花了好大的價錢,才尋了來給二哥你,算是表表我的心意的!」何守義接過了小藥包,只是千道謝、萬道謝。不久,胡杏把百合冰花糖水捧出來,兩人吃了糖水,看看已是四更天氣,客人才告辭走了。 何守義的媽媽何胡氏已經上了點年紀,睡覺沒年輕人那麼要緊。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倒把羅吉和她兒子的商量計議,聽得清清楚楚。她暗地裡佩服羅吉的足智多謀,覺著有了這五道關卡,哪怕胡杏當真長了翅膀,看樣子也難得飛過去;又從心底裡對羅吉發出了感激之情,覺著就是父子、兄弟,也斷斷沒有照顧得這麼體貼入微,盡心盡意的,將來何守義如果有時來運轉的好日子,一定要重重地酬謝他。客人走了之後,何胡氏更加沒有了睡意,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妙計怎樣發生效驗。果然不多一會兒,胡杏洗完了鍋、盆、碗、盞,沖過涼,回到房間裡,準備上床睡覺,何守義就從套間裡走出來了。看那神情舉動,他這時候倒是神智清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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