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苦鬥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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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牌端走之後,何應元父子又把門口左右矮牆仔細看過了一遍,見沒有什麼破綻,才把木門打開,一路往裡面走。這裡,一進門是個大花園,當中鋪了三行麻石走道,兩旁是花草樹木。走道的中心,有一座竹架搭成的涼亭,亭裡擺著石台石凳,台凳之上,有幾朵零零散散的落花。過了花園,是一個蓮池。蓮池之中,有一連三間座北朝南的水榭,就是廣州有名的詩翁們吟詩作對的地方。何應元父子走過木橋,進了水榭,又把桌、椅、幾、架、筆、墨、紙、硯,都過細地看了一遍。不久,客人果然陸續到了。 何守仁的連襟、陳文婷的丈夫宋以廉到得最早。他本來不會做詩,今天卻要了梁季育的詩稿,請別人亂七八糟和了一首,帶來湊熱鬧。實際上是因為他最近發表了南海縣的縣長,縣裡那教育局長一缺,他把何守仁三番五次地推薦,始終不見揭盅,今天聽說何五爺有橫門可走,特地來看看虛實。接著,冠蓋雲集,笑語喧嘩,最後樑季育也就坐著轎子來了。雅集按照原定的程序順利進行:首先喝了三杯道功夫茶。其次磨上香墨,鋪好宣紙,請梁季育即席吟詩。他還做出低吟淺唱、斟酌推敲的樣子,捱磨了一陣,才提起筆來寫。寫完了,大家著實讚歎了一番,然後各自動筆來和。 和好之後,梁季育又斟酌每個人的背影大小,有輕有重地每個人賞識幾句。以後就是大家彼此互相恭維。又以後,擺上了酒席,大家就不管什麼李白、杜甫、鶴膝、蜂腰,拼命地互相灌起酒來了。宋以廉是新派人物,講究效率,見這一群酒鬼只顧貪杯,一點正事不談,十分著急。他遞眼色給何應元,催他快對姓梁的講,何應元用眼色止住他,叫他保持安靜,不要急躁。何守仁只一心一意陪著梁季育說話,也不去分心管別人的閒事。到菜上完了,席將散了,那些詩翁們才酒興大發,拼命猜枚,賭起酒來。梁季育酒夠了,就起身來到水榭的西間去喝茶,何應元父子和宋以廉跟著走進西間。 大家坐定,端上茶,梁季育呷了一口,說: 「今天晚上做了這許多的詩,真是人生快事!」 何應元立刻接上說:「是呀,季公政務繁忙,只怕這樣的興會,也不可多得呢!」 梁季育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真是的。一個人萬萬不可為政,一為政,就粗俗起來,稚子之心就沒有了,——這說得上詩心麼?我是寧願一輩子當布衣,躲在這市隱詩社裡,天天喝酒做詩的!」 何應元奉承地說:「要不然,季公的詩就有這樣高!」說完了,他忽然想起那木牌上叫人改了個市「癮」詩社,不免心中忐忑跳了兩下。 梁季育又說:「能夠在勾心鬥角的苦海中,偷這麼一個晚上的空閒,也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又好象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加上說:「是呀,我倒忘了——今天晚上大家酒甜詩暢,放蕩忘形,到底是出於誰的安排,出於誰的張羅?我得正經向他道謝才好。」 何應元微笑著搖頭道:「安排張羅,倒都是我家那守仁一個人幹的。可是孩子們辦事,時好時歹,用得著獎勵麼?只要季公瞧著辦,有機會提拔栽培就是了。」 梁季育用手搔著腦袋說:「不錯,不錯。你瞧,我把正經事全都忘了,我把正經事全都忘了。不是令郎整整當了三年科長了麼?——你知道,我已經催問過兩次了。那些飯桶辦事,就是這個樣子的!如今國民黨辦事,就是不如從前。不要說比前清差得遠,就是比北洋軍閥,也還是比不上。也罷,勞駕你們給拿些紙筆來!」何守仁聽說,趕快到正廳去拿了紙筆過來。梁季育乘著幾分酒意,提筆就寫道: 「茲委任何守仁為南海縣教育局局長。此令。」 寫完了把筆一摔,哈哈大笑起來。何應元連忙彎著腰說:「謝謝季公恩典!」何守仁也照樣彎著腰說:「謝謝世伯恩典!」梁季育說:「你們父子怎麼也庸俗起來了!這是假委。這是一張廢紙。這是我氣他們不過,鬧著玩兒的。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宋以廉冷眼旁觀,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開頭他見詩也做完了,酒也喝完了,大家都不談正經事,不免有點焦躁;誰知事情忽然急轉直下,眨眼之間就辦完了,他又不免暗中叫好。 隨後看見何守仁只在一旁畢恭畢敬地伺候著那梁季公,面目呆板,一言不發,好象他對於官兒職兒,一概沒聽明白似的,便又衷心讚歎,暗暗叫絕。大家鬧到三更天過,梁季育說要早睡,向眾人告辭,坐上轎子走了。這裡眾人見何守仁升了官,又鬧著要吃下一台酒,鬧了一會兒才散。眾人走了之後,何應元又吩咐姚滿小心看守門戶,明天一定要想法兒把那木牌修理好,才跟何守仁徒步回家。何五爺正在躊躇滿志地慢步走著,忽然聽見何守仁說: 「爹,你近來留心弟弟的動靜沒有?」 何應元說,「什麼動靜?我只覺著他的那個邪症似乎好了一點。」 何守仁說,「病倒是好了很多。不然怎麼能夠整天上街去亂搞胡為?只是錢使得太狠了!生成一個『二世祖』的樣子!」 做爸爸的勸著道:「你弟弟身命不好,你大奶奶縱他一點是有的。只要他不瘋不癲,歡歡喜喜,花幾個錢也就算了。」 何守仁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不是花幾個錢的事兒了。上個月,他花了兩百塊錢。有一個年紀跟他一般大,叫做羅吉的後生仔帶他上酒館,進戒煙室,狂嫖濫賭,無所不為!」 何五爺不覺點頭同意道:「是呀,年輕人,沒有哪個不愛吃、喝、玩、樂的。只有我跟你說得嘴響,從小就沒有冤枉使過一個小錢。我跟你,是知道稼穡艱難的。可是弟弟就不知道。他來到人世間,是金鑲玉裹著來的——不過,只要他交往的不是共產黨,讓他花幾個錢也就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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