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苦鬥 | 上頁 下頁


  周炳沒有立刻回答她,他從馬克思和列寧的學說裡,也從他所認識的共產黨員那裡,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許多人的貧窮和不幸,是因為有少數人統治著他們,壓迫著他們,剝削著他們。在廣州,他還和許多人一道推翻過那種統治,取得過政權。但是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做無謂的爭論,因此一直沒開口。他的腦子裡不斷地回憶前幾天晚上在虯江路口所見的一切,覺得十分神往。

  從陳文英的眼睛看來,周炳這時候是愚頑、固執、沒有教養和不近人情的。這時候他不象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上流社會的人物,卻象個無知無識、冥頑不靈的下流粗人。但是又奇怪,又不幸的事情就是:偏偏在這個時候,陳文英覺著他最漂亮,最英俊,最可愛!他的寬大的圓臉上泛著紅光,象晴空的早霞。他的眼睛呆呆地望定了什麼地方,露出又幸福、又快活的樣子。那又柔軟、又濕潤的嘴唇隨意地閉合著,顯得他非常鎮定,非常威嚴。

  在暗淡的燈光下面,他的五官越顯得高低分明,剛強出眾。那上面的大、小、尖、圓,配襯得這樣恰當,這樣帶勁兒,真是叫人驚訝。他身體微微向前傾地坐著,兩隻大手抱著一邊膝蓋,全身顯得分外年輕,分外強壯。陳文英悄悄望了他幾回,他都不曾發覺。後來,陳文英自己對自己說道:「要他漂亮,他就不聽話;要他聽話,他就不漂亮。世界上的事情再也沒有雙全的。唉!」末了,陳文英就撇開剛才所談過的一切,向他另外提出一個新問題道:「李民天要回廣州結婚了,我看你也應該結婚了吧。結了婚,有了家,一個人就不會胡思亂想,四處遊蕩了。對不對?」周炳聽她提到結婚的事,不覺滿臉通紅,手腳忙亂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唉,沒可能,——沒想過……有是有過好朋友,——這是辦不到的,死的死了,變的變了……」陳文英說,「那不要緊,我給你介紹一個怎麼樣?」周炳兩手互相玩弄著手指頭,微微低下腦袋,避開了陳文英的視線,說:「對於這種事情,我很冷淡。我另外有一個美麗的幻想。」

  陳文英很有把握地接上說:「你有一個美麗的幻想,這我知道!」

  周炳抬起頭,正對她的眼睛,十分詫異地望著,不明白她怎麼就知道了自己的幻想。陳文英嚴肅地,同時又大膽地繼續說道:

  「正因為知道了你的幻想,所以我打算介紹一個人給你。這個人的相貌脾氣,都象我一樣,完完全全一樣的。你滿意麼?」

  說完了,她就閉上眼睛,等待著,她的眼睛前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外國紳士,甚至出現了中古時代的外國騎士,他們都跪在她的腳下,張開手臂,口裡念著詩句,發著誓,向她這位貴婦人求愛。但是周炳並不懂得這些規矩,他直挺挺地站起來,不加修飾地說:

  「不,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的野心是很大的。我的幻想——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會瞭解!我也沒有辦法對你說……唉,時候不早了,歇吧。」

  陳文英連忙睜開眼睛,見周炳那高大雄壯的身軀象一座山似地豎在她的頭上,仿佛高不可攀,剛才那些想像中的形形色色的外國紳士和外國騎士,竟沒有一個及得上他——象這沒有教養的年輕人那般可愛。她的眼睛送周炳出了客廳,耳朵送周炳一直上了三樓,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你的野心倒是大!可惜你的膽子卻太小!只要你雙手把我抱起來,我整個兒就一塌括子都屬￿你的了!」

  【四、險地】

  有一個晚上,廣州三家巷的老樹枇杷剛剛成熟,那棵小小的白蘭花卻也開起花來,霎時之間,把一條三家巷熏得香甜鬱膩,沁人心脾。才定更,何應元、何守仁父子倆就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今天晚上,是由何應元做主家的「市隱」詩社的雅集日子,廣州有名的詩翁都將到社,連教育局長的表叔梁季育大詩翁都沒推卻,那隆重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這梁季育不但詩做得好,在當時的廣東省政府裡還擁有相當的勢力。何應元不久以前,就是憑著他的賞識,從寶安稅務局調到省城「禁煙督辦處」裡來當專員的,因此他父子倆不能不特別鄭重其事。按何應元的見解,何守仁前後已經算是當了三年科長,照一般常例,是該遷升了的,而他還沒有遷升,一定是他在什麼關節上還做得不周到,於是就下定決心,在梁季育身上下工夫。

  這天晚上的雅集程序,第一是喝功夫茶,第二是公推梁季育即席吟詩,第三是眾人唱和,第四是擺酒宵夜。何守仁怕其他詩翁一時和不出好句,就央何應元向梁季育預先討了詩稿出來,分發給眾人,事前查明典故,打好腹稿,以便即唱即和,萬無一失。當晚他父子倆安排妥當,因為心裡高興,就不坐轎子,也不坐手車,一直步行,走到市隱詩社。這市隱詩社座落在城東雅荷塘街中段,地點清靜幽雅,兩邊矮牆,當中學士門口,門旁掛著一個木牌,上面用隸書刻著市隱詩社四個粉綠大字。他父子倆雙雙走到門口,——看那木牌,不禁同時驚叫了起來。原來不知誰人這樣沒陰功,竟用紅色油彩在那「隱」字上面加了幾筆,把好好的四個粉綠大字變成了:

  「市癮詩社」!

  何五爺才到禁煙督辦處不久,這個癮字分明是那些不逞之徒,窮極無聊,有意來尋他的開心,當下他厲聲嚷道:

  「姚滿!姚滿!姚滿!你死掉了麼!你……」

  叫了半天,裡面才有應聲。又過了半天,才聽到有破木屐的走動聲。又過了半天,木門才呀的一聲打開,裡面走出一個花白頭髮,黝黑臉皮,經常帶著一種欲笑不笑的神情的老頭兒來。他名字姚滿,香山縣人,今年五十歲。原來在鄉間做佃戶,世代種花養草為業,後來跌傷了腰骨,就輾轉流落到省城,給市隱詩社當了花王兼門公。何五爺指著木牌上的癮字給他看,又把他大罵了一頓。他只是憨憨地笑。後來又拿紙擦,又拿水洗,又拿刀刮,總是弄不好。何應元父子沒辦法,看看做酒席的,管茶水的,都來了,料想客人不久就到,時間已經來不及,只好叫他把木牌打到後院茅房裡,暫時擱著拉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