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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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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守仁冷笑一聲道:「共產黨倒沒門兒。那羅吉雖然只有十六歲年紀,不但攀不上什麼八字腳兒,卻還跟公安局的什麼偵緝不明不暗地有些牽扯。這層已經用不著擔心。擔心的是咱爺兒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份家業,將來不夠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天天去吃醋溜紋銀子!」 何應元贊許地說:「是。這層是你看得到。看樣子,阿義不是個創業的人。只要他能夠守成,也就好了。」 何守仁說:「可不呢!怕是怕他連守成也守不住呵!」 何五爺把這件事牢記在心,再也沒說什麼。到了家,丫頭胡杏來開門。一問,知道何守義還沒回來。何守仁一言不發,回到頭進北房,陳文娣房間裡。何五爺回到二進北房、二娘何白氏房間裡,一看二娘不在,又聽見對面大奶奶房間裡有牌聲,知道又在打牌,就走過大奶奶的南房來。果然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和隔壁親家母陳楊氏正在打天九,陳楊氏敦一張孤「天」,拆開了何胡氏一副「至尊」,何胡氏正在咬牙切齒地罵著早知道「釘子」這般黑心,就不對這門親家。大家嘻嘻哈哈,正樂著呢,見何五爺回來,就收了牌,各自散了。何五爺坐下,和大奶奶說起他家老二花錢太多的事兒。何胡氏一聽就生氣道: 「准是二房那少爺告的狀,搗的鬼!天下哪來這麼眼淺的人!」 何五爺堅持道:「不關別人。我自己也看得見的。」何胡氏說,「看得見就盡你去看個夠!孩子才有多大年紀?正是千金難買他一笑呢——又賣過你幾間房屋?幾畝田地?動過你幾根汗毛?犯得著你來阻頭阻勢?」 何五爺說,「我能尋回來,自然就不怕他撂出去。但是你要知道,從前大有錢的人家,如今子孫敗了,拿缽頭,當伸手大將軍的,也不是沒見過的呢!」 何胡氏豎起眉毛說:「黑心鬼!誰咒人,叫誰舌頭爛!——依你說,正經該怎麼才是?」 何五爺胸有成竹地說:「把他留在家裡,叫他少出去點就行了。」 『要是留出病來呢?」 「要真是犯病,那時候再出去也不遲。」 何胡氏低頭想了一下,慢慢說道:「要那麼辦,除非你能搞到四樣東西。」何五爺問她哪四樣,她說: 「他每天要吃菜喝酒,這酒菜你怎麼弄給他?這是第一樣。」 五爺笑起來道:「這還不容易?多買點雞、鴨、魚、肉,多買幾罈酒就行了。嫌那些使媽做不好,另外請個廚子也行。嫌家裡人少、不熱鬧,把他的姓羅的、姓什麼的朋友們都邀來也行。」 「第二樣:誰陪他打牌,玩錢兒?」 「橫豎你們在家也成天打牌,多開一兩桌也沒什麼不可以。」 「第三樣:他要抽幾口大煙,說能止心口疼,你怎麼弄給他?」 「那也容易。買齊煙槍、煙燈、煙扡、煙盤子、叫阿杏伺候他就是了。」 還有一樣,何胡氏似乎有點難於啟齒,但是她畢竟說出來了。「還有一樣,可真不好辦。」她說,「阿義有時也愛逛逛窗子。這是你們男人家都不能免的。他說不定還是學的你吃花酒的樣子。這便怎麼著?把婊子都弄到家裡來麼?」 何應元可並不作難。他大大方方地說:「那又有什麼!買幾個年輕丫頭回來,還不夠他玩兒的!」 「不是說衙門裡不准買丫頭了麼?」 「先前是准的。後來是不准的。如今又沒事兒了。」 還是做娘的想得到,她說,「要是一下子不就手,買不到呢?」 五爺搔了搔自己的花白腦袋,說:「按說呢,現下咱家裡不是沒有現成的丫頭——只不過那是你們胡家的人,我就不好說話了。」 何胡氏瞪了他一眼道:「好人就是你來做,醜人就是我來當。黑心爛肝!黑心爛肝!」 主意已定,何應元也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做了一個鬼臉,就回二娘何白氏房間歇息。何胡氏端起桂圓湯呷了一口,也就準備睡覺。這時候,胡杏還在轎廳裡坐著,一面打瞌珫,一面等門。整座房子高大寬闊,乾淨華麗,只是黑洞洞的,陰森森的,顯得十分可怕。她不停地打著盹兒,也不停地想起許多心事來。她想著,要是如今能夠逃走出去,那該有多好!「自然,頂好是逃走回家。哪怕頓頓喝稀粥!可是——不成。不成!二叔公何不周那肥傢伙一把就抓住我了……抓住了,還不是又送回來?……」想到這兒,她一下子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豎起耳朵聽聽,除了老鼠唧唧啾啾之外,沒人敲門也沒有其他動靜。她安下心,又打著盹兒想道:「逃到上海去吧……對,就該逃到上海去……可是怎麼去法呢?是在東,是在西,是在南,是在北……是在南……是在北……」 迷迷糊糊地一驚,又驚醒了。她揉揉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這時,從三家巷口響起了淩亂的、沉重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辨別出來,是何守義的腳步聲。從那聲音聽來,他不是喝醉了,就是發病了。果然不久,何守義就用拳頭打那兩扇紅木雕花矮門,又用腳重重地踢那兩扇紅木雕花矮門,砰嘭作響。胡杏連忙跳出屏風前面的門官廳,給他開門。何守義果然喝了點酒,加上那癲病又正在發作,成了個半癲半醉的樣子,一見胡杏,就用死勁把她摟住,又胡亂親嘴,又渾身上下,亂捏亂摸。胡杏沒法兒,也顧不得關門,就連拖帶拉,把何守義拉進第二進神廳的南房、大奶奶的房間裡。何守義一見母親,便撒起嬌來道:「媽媽,我要杏表姐陪我睡覺!」 何胡氏啐了一口道:「你愛誰陪,你就去問誰。問我做什麼!」說完,她就跑到外面,把矮門、趟櫳、大門逐層關好;又回到自己房間裡,把房門的銅栓閂定,再加上一把銅鎖鎖上,揣了鑰匙,上床睡覺。雞啼了頭遍,又啼二遍,啼了二遍,又啼三遍。何守義還是瘋瘋癲癲地纏著胡杏,不肯罷休。他嘴裡淌著唾沫,一會兒哀求,一會兒威脅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兒。聽來是真,又像是假;聽來是假,又像是真。胡杏一陣陣噁心,只是不理睬他,隨他說什麼,只當是沒有聽見。有時何守義逼近她身邊,瞪起兩隻經常半閉的眼睛望她,眼睛裡露出兇惡的閃光,熠熠發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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