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穆時英 > 穆時英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G No. Ⅷ(4)


  那個老婦人不知在那裡煎著牛排,整個的房間塞滿了濃烈的炙味和洋蔥的焦香。正在打量著這間房間的梁銘從骨髓裡饑餓起來。點了支煙,他坐到沙發上想:

  「今天真是一個有趣的日子……」

  忽然,那個老婦人在裡邊喊起來:

  「康妮麗!康妮麗!」

  通到臥室去的那扇門碰的開著,那個老婦人急促地,蹣跚地跑出來,跑到扶梯那裡彎著身子喊:

  「康妮麗!」

  梁銘興奮得發起抖來。

  「天哪!終於來了麼?」

  一陣踐在地氈上似的,輕軟的腳聲,悉悉地走上樓來。

  「康妮麗!有人拜訪你呢。」那個老婦人像在看著她跑上來似的,蹲在扶梯口上,這樣地喊著。

  一個冷漠的女子的聲音在底下說著:「怎樣的一個人?」

  「一個漂亮的中國紳士。」

  「就是他麼?我知道的。」那聲音像溫暖了一點,腳聲急驟地走了上來。

  「糟糕透了!」坐也坐不住的梁銘,狠狠地抽著煙,拼命想裝做鎮靜的樣子,站了起來。

  蹲在地上的那個老婦人站了起來的時候,透過了扶梯旁的欄杆,一個女子的殘缺的側影在黯黑的扶梯口那裡浮現了出來。

  「就是她,就是剛才在扶梯上從身邊擦過去的那個人!」不知怎樣才好,覺得手指真的在顫抖起來,抖得煙捲也拿不定的他,正在冥想著剛才的,綢裙的磨擦聲和淡淡的水仙香味時,那個女人,那個康妮麗已經悄然地從背後來了。

  二之三 Blonde

  璀璨的白金色的頭髮。璀璨的……呵,那樣璀璨的,天青色的眸子!「眼是心之窗」,有著天青色的眸子的康妮麗也有著天青色的心臟的麼?可是,在燈光下的她的眸子是淺灰色的,那樣冷漠得透明的,淺灰色的。那麼她也是有著冷漠的心臟的麼?

  她這個有著康妮麗那樣的名字,為梁銘所搜尋的女人,娉婷地站在那裡,穿著黑鑲邊的,白綢的Pyjama,赤裸的腳踐在嵌水鑽的鞋跟上面,白金色的頭髮蓬散到眉梢,像是剛起來的樣子。把手裡拿著的麥酒和一大包煙捲交給跟在她後面的那個老婦人時,左手的無名指上閃爍著鑽石的光。

  對著這位從胸襟裸散發著性感的芳香的女神,梁銘慌慌張張地說起話來了:「就是康妮麗小姐麼?」

  她有兩張很薄的嘴唇,緊閉著的,很不容易對付的,老練的嘴唇。她雖然是瞧著他的臉,卻並不像注意著他的話,眼光茫然地像在眺望著一些遼遠的地方似的。

  梁銘忽然怕羞起來,看著桌上的那只煙灰缸,從袋裡摸出那張報紙來,喃喃地說道:「從報上,我知道你需要一點工作,所以特地——不是麼?」抬起頭來卻見她在笑起來,笑著的她簡直光豔得像鑽石,而且從貝樣的牙齒裡邊,用不純粹的英文說起話來。

  「是的。」

  「所以特地找了來。」

  「需要怎樣的一個雇員呢?」

  「我麼?你明白的,我是一個人住在公園裡。我說……你看,我是這樣……我說,你的專長是什麼呢?」

  「我的專長麼?沒有。」

  「那麼,我能叫你做些什麼工作呢?」

  「我不知道。」

  「那麼……」梁銘給窘得話也講不出來。他覺得她是有一點在存心捉弄他。站起來就走麼?看看她吧,那樣璀璨的眸子呵!點了煙捲,一口口地把煙噴在自己前面,想把自己和她隔離開似地,沒有辦法,講:「那麼你不是在報上登了徵求職業的廣告麼?」

  「是的。」

  「那麼,我的意思是你能做一些什麼工作呢?」

  「不是說得很清楚麼?『一個富於野心的,什麼都幹的波蘭女子,說英語,法語,具備一切女性的條件,徵求晚間工作。』」

  「這些我都知道的。可是——」

  「可是,你還要我講些什麼話呢!」

  梁銘像被狐狸迷了似的,越來越糊塗,索性望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那麼,你究竟為了什麼會找到這裡來的?」

  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你知道的,我是獨身漢,晚上一點事情也沒有,寂寞得很……你不是說什麼都幹,而且是徵求晚上工作麼?」

  「可是,先生,這樣吞吞吐吐的說話不太麻煩了麼?請你一加一等於二數學地說出來吧。」

  他抹了抹額上的汗道:「還是先讓我喝杯冷水吧。」

  「講得很疲倦麼?我也餓得很利害——你怕還沒有吃飯吧?讓我們在這裡先吃一點東西再講吧。」說著便「呂申加!呂申加!」地喊起那個老婦人來。

  二之四 女子職業之一

  他的晚餐是從她的一份裡邊分出來的:很淺的一盆菜湯,半塊牛排,一小碗雞羹,和一杯麥酒。吃著晚飯的時候,他覺得好笑起來,怎樣也想不到會坐在這裡,對著一個不認識的blonde吃了晚飯的。

  喝了半杯麥酒,精力像馬上恢復了過來;吃完了菜湯的時候,那個陌生的康妮麗也像一點點的親昵起來了。於是,他抹了下嘴,勇敢地說起來:

  「現在,康妮麗小姐,我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吧,我……我需要——怎麼說呢?」

  她吃東西的樣子一點不庸俗,完全像是個有教養的女子;吃得很多,可是把湯匙拿到嘴旁去的姿態很優雅,很精緻。她從湯盆上抬起頭來說:

  「明明白白的說下去吧。」

  她的璀璨的眸子對於他時常是一種威脅。她抬起頭來,他便低下了眼皮,又懦怯地吞吞吐吐起來了:

  「明明白白的說麼?那麼,你知道的,我是一個獨身漢,我需要妻子——」

  她搖起頭來道:「這工作我不幹。」

  「可是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需要一個替我生孩子,替我料理家務的妻子。妻子,你懂得這兩個字的意義的。我需要一個妻子在原始人的意義上的妻子,可是我卻不需要結婚……其實……老實說吧,需要一個短期的妻子……」

  她忽然很有心得地喊起來道:「對了,你的意思是說需要一個Night Lady——這倒是很理想的女子職業。那麼,你就是為這樣的目的找到這裡來的麼?」

  拿刀叉和牛排遮著自己的臉,聲音細小到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地說:「正是。」

  「如果是為這樣的目的,那麼,我想,我們這裡終不至於使你失望吧。」機械得像是百貨店的女職員的聲音。

  聽了這樣的聲音,他差不多哭出來似地說道:「可是你的聲音,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

  「我的聲音太冷淡麼?」她笑了出來。「可是我們不是在談買賣麼?而且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呢,先生。」

  「是的。是的。我想以後也許你的聲音可以好一些吧,我的意思是:也許可以熱情一點吧。」

  「也許是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