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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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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問題,總之,你這整個的人我是很滿足的。」 「先生,別講廢話,我們應該談得實際一點。請你先把自己介紹一下吧。」 「我麼?我的名字是方衡之,是一個國際匯兌商人,經濟能力大概可以說是在水平線以上的,今年三十二歲——這樣可以夠了嗎?」 她狡獪地笑了起來道:「方先生,你沒有說謊嗎?」 梁銘在心裡嚇了一跳:「難道她是知道我的麼?」那樣地想著,連忙很尖銳地看了她一眼,一面不動聲色地說道:「康妮麗小姐,一個商人在對於他的貿易有利的時候是不肯說謊的。」 「很好。你看,我們一點點接觸到實際問題了。」她像只是跟他開一下玩笑,並沒有不信任他的樣子。「工作時間怎樣呢?」 梁銘一面暗笑著自己的過於敏銳的神經,一面一點不肯讓步地說道:「當然是每天十二小時,從晚上八點起到明天早上八點,工作是陪我上一切消費的場所和那個——你明白的。」 「每天麼?不行的。」 「那麼你意思怎樣呢?」他放下了刀叉,著急起來。 「每星期最多三天。三天已經是三十六小時了呢!」她也放下了刀叉,一點不肯讓步地,把頭伸了過來爭論著。 「也好。每星期二,四,六,行不行。」 「行。可是你預備出多少酬報呢?」 「三十六小時,每月三百元錢吧?」 「不太少麼?」 「少麼?差不多十元錢一小時了。」 「也罷。如果我的工作能使你滿意的話,還希望你加一點。」 「這以後再講吧。」 「那一天開始呢?」 「今天不是星期二麼?就從本星期開始吧。」 「現在就開始嗎?」 「你看九點半了。我已經吃虧了一個半小時了。」 「那你在這裡坐一回,我馬上就去換件衣服來吧。」 她剛站起來,他忽然想起什麼來似地: 「可是,不在工作時間的時候我來找了你,又怎麼辦呢?」 她像是背著出租章程施行細則似地,說道:「額外時間,每一單位十元,照此推算。」很賣力地,不肯浪廢雇主的時間的職業女子似地,急急地跑進去了。 第三章 中世紀的感情 三之一 憂鬱夫人 女子是變形動物,是流質,是沒有固定的胴體和固定的靈魂的人類,每一件新的衣服,在她們身上是一個新的人格,而不同的眉的描法可以改換她們的臉型和內容。甚至她們的聲音和眸子的顏色也會變化的! 不是麼?穿了在肩上有著蓬鬆的,夢樣的紗結的,綴著銀色的金屬片,直拖到地上的黑色的晚服,康妮麗已經不是穿著Pyjama的掘金者,而是畫了淡淡的斜眉,塗了睫毛,搽了暗紅的唇膏,連眸子也蒙矓起來,臉色也蒼白起來,一個中世紀的——所以是二十世紀的憂鬱夫人的姿態了。 性的對象麼?獵奇的對象麼?不是的。詩的對象,戀的對象,靈魂的對象……呵!呵! 她沉默地在那裡,坐在梁銘的Renault裡邊,坐在梁銘的身邊。他聞得到她的身上的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茉莉味,可以看到她的腳,和她的鞋同樣精緻的腳,露出在裙子外面,踐在那塊傾斜的踏板上,他一伸身就可以碰到她的身子,可是總覺得她一點現實感也沒有的樣子,非常遙遠的樣子。 本來她是一個庸俗的商品,是在他的經驗裡邊的,現在她忽然跑到他的經驗外面去了,成為一個陌生的,飄渺的,好像一打開車窗便會漸漸地溶化到夜色裡去似的戀人了。 想到這樣的人今天晚上就要成為自己的Night Lady時,他也莫明其妙地驚異起來。 坐在他旁邊的正是一個和使他提心吊膽G No. Ⅷ一樣的,有著璀璨的淡金色的頭髮的女子,可是——淡金色的頭髮麼?G No. Ⅷ麼?特務科長麼?李維耶夫麼?馬四榮麼?陰謀和野心,暗殺和追尋,搜捕和偵察……這些他早已忘了。 現在他是坐在有著蒼白的臉和蒙矓的眸子的康妮麗身邊,那樣瀟灑地抽著香煙,捏著回爾盤,得意地笑著。也許,再過一分鐘,他會高興地吹起口笛來吧?像他在大學裡邊,第一次和一位小姐在黃昏的田野中漫步著,聽見了燕子的呢喃的語聲而在心裡微微地感到初戀的蜜味的時候一樣。 車是在往海格路駛去,在海格路有一家叫做Del Monte的舞場;梁銘喜歡Del Monte的日本燈籠,桌子上的紗制的小宮燈,吹Saxophone的那個能夠把眼睛在眼眶裡兜圈子的大黑人,和他們的金酒。 很細很細的水珠零落地滴到前面的擋風玻璃上。 「下雨了嗎?」他低下頭來,望瞭望天。天上是很濃的,一堆一堆的黑雲。 她像沒有聽清楚似地望了他一眼。是在思索著什麼似的眼色! 快到金神父路的時候,秋天的寒冷的小雨屑屑地打到玻璃上來定了。 夜風吹著雨珠從開著一半的車窗裡飄進來,飄在她的頭髮上,飄在她的白淨的鬢角上,瘦削的肩上,飄在她的單薄的綢披角和晚服上。她抖了一下,怕冷似地往梁銘這邊靠緊了一點。 整天在口袋裡放著手槍,過著不是殺人便是被殺的粗野的生活的特務科長梁銘,這時忽然有了生怕她在細雨斜風裡邊消瘦了下去似地,想掏出手帕來,輕輕地替她抹去臉上的雨珠,那樣的細膩的心境。 「讓我們把車窗搖上來吧。」這樣地說著把車開到行人道旁邊停下來了。 他把她那邊的車窗搖上了,便來不及似地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道:「你看,你的頭髮全濕了!」 她的睫毛上面,頭髮上面,沾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那水珠輕盈得像只要稍會碰一下就會掉下來的樣子。 他捧住了她的臉,怕碰破了她的皮膚似地,一點也不敢用力地,輕輕地替她抹去了臉上的水珠。她的臉是那樣纖弱而婉約,不但捧著她的臉的他的手顯得太粗魯,就是他的麻紗的手帕也像太粗魯了。 替她抹肩上的水珠的時候,他捏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和她的臉色一樣冷。 「你瞧,你受冷了。把我的上衣披起來吧?」 她不作聲,靜靜地望著他。一絲感激的神色,從她的淡漠的眸子上面,雲影似地掠了過去。於是他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給她披在肩上,一面撳著發動引擎的電紐,一面說道: 「你穿得那樣單薄!」 她把他的左手拿上來圍住了自己的肩,把鬢角貼住了他的下巴: 「你是很愛著我吧?」 「真是很奇怪的事。」 她像忽然感傷起來的樣子,悄聲地說:「是的,是很奇怪的事。」 雨來得很急;屑屑地,玻璃上全是蒙糊的水珠了。透過了水珠,街燈和街旁的霓虹燈全像透過了薄霧似的,有著柔軟的光罩。 他覺得她好像也有了柔軟的眼色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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