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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3)


  第二章 Night Lady

  二之一 那個金頭髮的女人

  窗紗上是那樣燦爛的暮靄,坐在沙發上望著在黃昏的微光裡邊默默地消褪起來的白瓷瓶的色澤的梁銘先生覺得自己的情緒,忽然毫無理由地浪漫起來。

  愉快呵……愉快啊!正在漂亮的臉上浮起笑容來時,在那邊桌上的電話討厭地,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又是誰呢?」剛有一點青春的幻想在心裡燃燒起來,馬上就被這庸俗的電話打斷了的梁銘先生懊喪得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誰呀?」用著想把不知在哪裡打著電話的人的臉撕破似的氣焰,那樣地喝問了。

  在那邊嗡嗡地講著話的正是聽厭了的,他的部下馬四榮的,敲著破鑼樣的聲音,氣急敗壞地說著:「梁科長麼?那個,那個金頭髮的女人又來了!」

  「什麼金頭髮的女人?」

  「那個……你知道的,那個狐狸精樣的女人……」

  「狐狸精樣的女人!」梁銘震了一下:「莫非是她!」那樣地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問道:「是G No. Ⅷ?」

  「對了,就是她?」

  「你怎麼知道她又來了?」

  「那個時常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很高的羅宋人,李維耶夫,就是現在拿了行李從北站跑出來……」

  「你在哪裡打電話?」

  「在北站。」

  他非常迅速地,差不多每個字全連在一起似地說了:「那個金頭髮的女人有沒有和他在一起?」

  「沒有。」

  「你們有幾個人?」

  「我和老譚,還有那個……」

  「別講廢話,快!去跟住李維耶夫,看他到哪裡去。明天早上來報告我。清楚了沒有?」

  「是。」在電話那邊的馬四榮像是很匆忙地掛斷了電話,橫衝直撞地逃出了電話間,去追蹤李維耶夫的樣子。

  他恨恨地扔下電話,發起氣來。

  又來了G No. Ⅷ,這個只有號碼,沒有名字,連影子也捉摸不到的,狐狸精樣的女人!沒有現實感的女人!「一·二八」的時候,偷竊了許多軍事秘密的不就是她和川島芳子麼?好幾次破壞了他們搜捕××黨員的計劃的不是她麼?

  「魔鬼!」

  這樣的女人真是魔鬼。她永遠站在他前面,捉弄著他,破壞他的計劃,而他卻連看到她一次的機會也找不到,也不知道她的國籍,也不知道她生得怎麼樣子。在他的印象裡邊,這女人真是一個透明的,沒有形體,虛無飄渺的魔鬼,把他,××指定的××××的特務科長威脅得氣都喘不過來。

  「該死!」

  拿拳頭捶著自己的手掌,一點辦法也沒有似地逃進了浴室。

  等他淋淋漓漓地在胸脯上淌著還沒有抹幹的水珠跳出浴缸來時,他的歇斯底里像已經在冷水裡邊溶化了似地,又爽朗地笑起來了,吹著約瑟芬蔻的《兩個戀人》,拿起剃刀來,嗖嗖地刮著下巴:

  「咪咪麼?看見她的圓臉就不耐煩了。瑪琳妮妲麼?開門見山,吃飯大便那樣的傢伙。Ma'mi ma'mi滾你的吧。佐千子還可以。可是櫻花式的柔情不也太麻煩了麼?找找小美蓉老九吧……可惜鰻魚樣的女人今天實在沒有這許多精力。誰呢?誰呢?」

  窗外已經是綿延的燈火。梳了頭髮,刮淨了臉到外面來穿衣服,一面在心裡焦急著的他,開了電燈,忽然,扔在臺上,翻也沒有翻過的《泰晤士報》角上那三行文字的小廣告跳了上來:

  「徵求職業: Cornelia一個富於野心的,什麼都幹的波蘭女子,說英語,法語,具備一切女性的條件,徵求晚間工作。合意者請打電話至八一三六七號或駕臨環龍路一七二號二七二號房間接洽。」

  領帶也來不及打好地。

  「天哪!新大陸!」

  跳了出去。

  二之二 一七二號

  吃飽了晚飯的環龍路懶懶地躺在那裡。街燈把西洋梧桐的影子閒靜地投到鋪道上;怕踏碎了這些樹葉的影子似地,一些流浪人似的男女們悄悄地散著步,一面吐著太息似的語句。

  蚌珠似地掛在空間的街燈裡邊的一隻不知什麼時候壞了的,二十號左右的這一段街道便浸在夢裡似的,被兩旁屋子裡透出來的紗燈的光蒙蒙朧朧地照明著。一七二號就是在這段街道上的一座四層樓的,英國風的,古舊的屋子。推開了那扇連綠漆也剝落了的鐵門,當面便是一段很短的水門汀甬道,一個算是園子的園子。靠園子的那個房間裡邊沒有一點燈光,二樓,三樓全不像有人在裡邊,只有四樓像是開著窗,一些黯淡的燈從那裡黴雨似的灑下來,迷迷濛濛地籠罩著園子中間那棵婆娑的菩提樹。樹下有一隻籐椅,一隻手風琴,半杯喝剩的啤酒,像剛才還有人坐在這裡似的。這樣的屋子真是從這個明朗的都市切開來的,氤氳著中世紀的羅曼史和感傷主義的城堡。所以走上了石階,按著門鈴的梁銘會懷著戀愛著什麼人似地感情了。

  門鈴啞了似的沒一點聲息,整個屋子老是那麼沉寂地。按了回門鈴,沒有人來開門,伸手去敲門時,卻把門推了開來。走廊裡邊黑漆漆地只有那只掛衣帽的木衣架上面的一面鏡子,鬼眼似地閃耀著。梁銘站在走廊裡拍著門喊起來:

  「喂,有人麼?」

  一個北方人模樣的傢伙從黑暗裡被浮出在他前面,用著奉天音的上海話,粗聲粗氣地,像在井底說著話似地說道:

  「先生,你嘩啦嘩啦,一天星斗的找誰呀?」

  「請問你,老鄉,二百七十二號房間在那裡?」

  「四樓,儘管自己上去。」

  「有一個叫Cornelia的女子可是住在這裡的?」

  「不知道,請你上去問吧。」關上了門,向黑暗中走了去,一回兒便不知道消逝在哪裡了。

  上面一點光也沒有,扶梯的盡頭也看不見。他伸著兩隻手,跌跌衝衝地摸索了上去。第一條扶梯很深,老走不完似的,第二條扶梯簡直是伸展到地獄裡去的,暗到連自己的腳踐在那裡也看不出來。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二樓還是在三樓,扶梯無窮盡地永遠伸展在他前面;一級級地爬上去,爬得他的神經獵犬似地敏銳起來,緊張起來。

  「是在天魔女的家裡麼?住在這樣地方……那個Cornelia……」怪誕的幻象在他意識上面奔馳著的時候,忽然,一陣輕捷的,有著清脆的金屬聲的腳聲,那樣急促地從上面直沖下來。他摸出打火機來,在這空漠的扶梯上點起火來時,只見在打火機的微光裡邊,一個異樣俏麗的少女的臉看也看不清楚地閃了一下,打火機便給風撲的吹熄了。等他把打火機再點起時,那個人已經擦過了他的身邊,掠了下去。

  「這樣的地方……像是跑進了陳查禮偵探案裡邊似的。」驚呆在扶梯上重又笑了起來的梁銘,一隻手護著打火機上的細小的火焰跟著這微弱的光圈一步步地走上去,一面在記憶裡聽到了溫柔的綢裙的磨擦聲,嗅到了那樣飄渺的,淡淡的水仙味:「也許就是Cornelia。」這樣地想著。

  沒走了幾級扶梯,一些黝黃的燈光從他頭上照了下來。已經走到三樓四樓中間那個轉彎的地方了!像一步跨過了午夜和黎明的界線似地高興起來,一口氣跑上了四樓。

  走上扶梯一抬頭就是二七二號,燈光就是從那扇門上面的氣窗那裡漏出來的。把滿懷幽會的心情放在手指上,輕輕地敲了門。

  「誰呀?」不知在哪裡有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在問著。

  「這樣的聲音就是有著康妮麗這樣可愛的小姐的名字的人麼?」那樣想著,惴惴地,只怕找到了一個老婦人似地,在門外高聲地問了:「康妮麗小姐在家麼?」

  沉重的,穿著皮鞋似的腳聲從別的房間裡跑過來似的,跑到門前。門開了,門裡的那個披著毛圍巾的,臃腫的老婦人,把他當做很熟悉的客人似地,看也沒有看他一眼,開了門:

  「是找康妮麗的麼?」這樣地說著,就讓他站在門口,也不邀他到裡邊坐,便鵝樣地,一邊咕噥著走到裡邊那間房間裡邊去了。

  是一間很普通的起居室,右手那面有一排窗,在咖啡色的綿綢的窗帷前斜放著一隻鋼琴,琴蓋還開著,譜架上擱著一本亡國歌者蕭邦的曲譜。鋼琴上面的一瓶康耐馨闌珊地泛溢出來,披斜到琴上。正面的壁爐架上掛著尼古拉大帝畫像,旁邊是兩隻壁燈——房間裡只有這兩隻壁燈亮著,在扶梯上照了他的黝黃的燈光就是這兩隻壁燈的光。通到裡邊那間臥室去的門不知什麼時候給那個老婦人關上了,在那裡繃著褐色的,鈍感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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