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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戀(4)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麼都忘了似的臉色,我真的想哭出來。雖然我是走進了九年前的舊夢裡邊,但這已經是怎樣不同的一個舊夢啊!七年裡邊,正像宗濂君說的一樣,什麼都沒有變動,然而頂重要的一些東西卻全和從前不同了。

  我的整個的靈魂那樣劇烈地顫抖著,抖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怕人家看見我的顫抖著的嘴唇,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齒,沉默著,在臉上堆著傻子樣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顫抖著,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點溫煦的東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輕輕地歎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說著。

  「很久麼!我卻覺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

  「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說;攀在她旁邊那個英俊的紳士的手臂上面,很親昵的樣子。

  亨利,雖然我沒有看見過他,可是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氣地跟我握了手,說:「我覺得很榮幸,能夠在這裡碰見你,我時常聽見宗濂君跟瑪莉說起你的。」

  「我很高興,我早就想見一見你了。今天我真是幸運得很。」

  「聽說士煊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運真是殘酷得很,就在這時候,《ROSE MARIE》那懷念的,低回的調子,從音樂團那邊飄了起來,像一條斷了的絲一樣,在空中浮沉著,浮沉著。

  「哈,你聽!是《ROSE MARIE》!士煊君,我懇切地希望你能陪瑪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歡這個調子的。」

  「的確是很華美的調子。」可是,真的是華美的調子麼!在我,我是一隻淚珠串成的調子,很久很久以前,瑪莉就時常這樣告訴我的。

  我看了看瑪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雖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顏色,但我實在也怕看見她的眸子呵。

  「請別吝惜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著。

  「對不起。」這樣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瑪莉走到舞池裡邊去時,我又開始害了熱病似的連臉頰也抽搐起來。在我前面,她走著,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體,我可以嗅到她的頭髮的香味,三秒鐘後,她將做我的舞侶,一同地聽著《ROSE MARIE》,我可以對她講在我的心裡蘊藏了近十年的話,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實實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覺到的事。她不再是一個飄渺的,遼遠的影子了!

  「我是一個幸福的人麼?是一個幸福的人麼?」

  我只覺得自己的腿發軟,只看見白紗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動著,馬上就會暈了過去的樣子。

  在舞池裡,我幾乎是蹣跚地在那裡走著,模樣很可笑又很難看,簡直是一個拙劣的初學者。我完全聽不見音樂的聲音和節拍,只聽見自己一頭牛似的,在大聲地呼吸著。瑪莉也像是一個不熟練的舞侶,很笨重,好幾次她弄錯了腿,腳碰在我的腳上。我渴望著說一些話,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說一些什麼話,我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把蘊藏了近十年的話一下子全嘔吐出來,就是嘔吐了出來,有什麼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著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應該忍耐一點。不是麼?我應該忍耐一點呵,可是,聽一聽那歌聲吧!正像九年前一個溫暖的星期六晚上所聽到的一樣,那樣柔弱,纏綿而不肯休止,不知從哪裡飄起來的一個秋天的夢似地。跳了半個圈子以後,我終於快斷了氣似地說起來了。

  「你知道這個歌的作者是誰麼?」聲音細微到連自己也聽不出來。

  她像沒有聽見我的話,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可是我還是說下去,用我的顫抖著的嘴:

  「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魯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戀著一位小姐,卻從不敢對她明說自己的心的欲求,後來那位小姐結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對著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懷念著過去的日子,一面流著眼淚唱著這支歌。真是淚珠串起來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在她的眼裡,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來了。她是那樣地看著我!可是,她還是沉默著。

  「我想,音樂家總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聲音唱出自己的眼淚和歎息來……」

  她想起了什麼來似地,忽然說起來道:「你還時常唱這支歌麼?」

  「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著香港這邊的天空,『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人麼,』這樣地唱著。能夠那樣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歲已經近在身邊的人,是連眼淚也沒有,歌聲也沒有了呵!」

  「士煊君,三十歲是唱《安樂家》的時候了呢。」

  「『在右面,在一盞乳白的燈下,是我的安樂的家,』那樣麼?」

  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歲也還是一個獨身者吧?

  「可是,人生不是應該快樂些麼?」

  「在我,悲痛和快樂的感覺是不大分得清的。時間是很快很快就會流過去的,五十年怕也不會怎麼遲緩吧。瑪莉。」這樣地叫著她的名字時,我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瑪莉和亨利君的夫人雖然是同一個人,然而對於我是有著不同的意義的:「瑪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鐘麼?」

  「……」她像在思索著什麼似地沉默起來。

  「瑪莉,你還記得麼?我們從花園裡跑進來,到處都掛滿著玲瓏的紗燈籠,天氣很溫暖,廳上充滿著芳香,也是《ROSE MARIE》,你有著晶瑩的眸子,你喜歡說:『你怎麼知道』……」

  她深深地歎息了一下。

  「正像一分鐘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就是在今天,廳上也充塞著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這七年怎麼生活了下來麼?我刻苦地工作著,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咽下了底下的一句話,說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應該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臉色不是在蒼白起來了麼?「我成功了,於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著菲摩的歌,是高興還是感傷,連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麼?」我忽然不倫不類地笑了起來。

  這時,我跨出腿去時卻踐了她的腳。

  「真是對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來,像給我踐痛了腳似地擺著痛苦的臉色,低下頭去。她說:「士煊君,讓我們走到園子裡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聲音很細。

  她向園子裡走去,園子裡到處籠罩著青色的霧樣的光,頭上是一盞盞的燈籠,腳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們走進了那樹叢間的小徑,大廳上的笑語聲是漸漸地遠了。我低著頭看她的輕盈地在濕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動著的腳。

  「士煊君……」

  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抬起頭來看她;她的臉色蒼白得像雨後的玉梨。

  「士煊君,唱吧,唱吧!那個《ROSE MARIE》!」

  我差一點流下眼淚來,可是,唱吧,唱吧!變得年輕一點吧。感傷一點吧!用自己歌聲唱出自己的眼淚和歎息來吧!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麼,瑪莉?

  在那裡,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我剛唱了兩句,便聽見一個凝滑的,絹樣的聲音,訴說似地在我的次中音裡邊,在夜色和花香裡邊蕩漾了起來。

  你還想起那個遼遠的人麼,瑪莉?

  像你懷念著故鄉的玫瑰似地在懷念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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