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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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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拎著皮箱從吊橋上走到碼頭上去時,在嘈雜的人叢中發現了陳宗濂君正踮著腳尖站在那裡焦急地望著從船上下來的旅客們,像在找尋我的樣子。他還是穿著他所喜愛的黑灰色的衣服,打了很整潔的領結,模樣一點沒有改變,只是臉色稍微蒼老了些。他顯然不認識我了,直到我走到他前面: 「宗濂!」這樣地喊著,把手伸給他時,他才吃了一驚似的叫起來道: 「士煊麼?哈,你怎麼留起小胡髭來了?」 「很像一個老人了麼?」 他緊緊地捏著我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仔細地看著我的臉道:「船上好嗎?」 「還好,我謝你。」在他的手掌上是熱烘烘的友情,我不由感激得像窒息了的樣子,好一回,才接下去道:「我又回到你們這裡來了!」 他一面和我一同地往外面他的汽車那面走去,一面說道:「我很高興。」 「如果不是你寫信來,我這生也許不會再回到香港來了。」 「你瞧,老朋友,七年了!」 「你們都很好嗎?」 「我們這裡差不多一點變動也沒有,除了每一個人都漸漸地老了起來,做了父親以外,我們還是這樣地生活著,還是時常在家裡舉行舞會。嗨,士煊,我們已經籌備了一個舞會來歡迎你,就是明天晚上,而且——你還記得瑪莉麼?」 我咬著牙齒,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走到汽車旁邊,他一面讓我走上車去,一面說道:「她明天也參加這舞會。」 這句簡單的話震動了我的整個的靈魂。喜歡,悲哀,回憶,憤怒,惶恐……像一匹俄國印花布一樣攤開在我的神經上面,各種的色彩和斑點一時都晃搖起來。命運真的將殘酷地把一切褪了色的再染上當年的色彩,把一切過去的再復活一次麼? 「是麼?」 「真是快得很,她現在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是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著抖。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話題移到旁的地方去。他說: 「現在你發財了?七年裡邊積起這許多產業來,的確不容易呵。你瞧,你在上海賺錢,我們卻在這裡花錢。」 「可是,這許多錢,在我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錢多一點,不好麼?」 他是不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也便把頭轉向窗外,沉默了下來。街上的店鋪還是有著很雅致的櫥窗,行人們還是穿著很整潔的衣服,這座紳士風的小島好像完全不知道人世間已經有了這許多的變遷的樣子。 「你們園子裡那棵大龍柏怎樣了?」 「你還記得那棵大龍柏?」 我點了點頭,笑起來,我會忘記麼!我知道香港的每一條街上有多少店鋪,在這小小的島上,我曾經聽過多少次蕭蕭的雨聲,度過多少個明媚的黃昏。 街漸漸地冷落起來,車向山上駛去,在那條傾斜的瀝青鋪道旁邊,宗濂君家裡的圍牆從蔥郁的樹蔭中露出來了。車駛近了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棵菩提樹的粗幹伸出在牆外。我認識那棵菩提樹的,它是熟悉的故人。在那棵菩提旁邊有一座葡萄棚,撥開了滿垂著藤的蔓,從那條石砌的小徑走過去,可以看到一叢玫瑰…… 宗濂君的夫人站在陽臺上迎接我們。他們把我的行李拿到樓上替我準備著的臥室裡去。我一下車就坐在那間四面全是窗的小起居室裡喝著牛奶紅茶,吃著點心,談說一些瑣碎的對話。宗濂君的夫人叫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告訴了我許多他的淘氣的事情,又很殷勤地跟我說: 「你千萬別客氣,就把這裡當做你的家一樣。如果你缺少什麼,請你馬上告訴我。」 我向他們的盛意道了謝,在樓下坐到吃晚飯的時候,跟他們說了晚安,便走到樓上的臥室裡去。是很精緻的一間臥室,他們已經替我在床上鋪了潔白的被褥,可是我並不想睡。我鎖上了門,熄了燈,把向著園子的那一面的窗打開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來。在山腳下,蜿蜒的,蛇樣的燈火明滅著。半山上,這裡,那裡,在黑暗的樹叢中,從人家的窗子裡透露著一點一點的閃爍的燈光,夜風裡隱隱地還聽得到千家笑語的樣子。 現在我是和瑪莉站在同一的土地上,同一的天空下,呼吸著同一的空氣,可是我不知道在這點點的燈光中,哪一點是從她的臥室的窗口灑落下來的。 整個的園子浸在澄澈的月華裡邊,樹叢把樸素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到那棵大龍柏,看得到那棵菩提樹。看得到那條在樹叢中彎曲著的小徑,卻看不到那叢玫瑰。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麼,瑪莉? 在那裡,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人嗎,瑪莉? 像你懷念著故鄉的玫瑰似地,在懷念著你…… 三 宗濂君沒有對我說謊,他們那裡真的一點變動也沒有;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們把九年前的,我的記憶裡邊的那個溫暖的星期六晚上又搬回到這人世間來,搬回到這大廳上來了。正像九年前一樣,他們把廳上的窗子全打開了,讓那清新的夜色水樣地流進來,讓空氣裡充滿著窒息的芳香,他們在園子裡,在樹叢和樹叢中間掛起玲瓏的紙燈籠來。那片大草地也擺滿了桌子。人的臉上,酒杯上,草地上,樹上同樣地蕩漾著一片不知是從剛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黃的大月亮照下來的月光,還是從紗燈籠裡濾過了薄紗灑下來的燈光,那樣柔軟的朦朧的光澤。一點也沒有變動,正像九年前一樣! 我是在八點半才穿好了衣服跑下去的;走進大廳的時候,我抖了一下。我覺得很痛苦,同時有一點孩氣的高興,我坐著,然而在笑裡我聽得見自己的心的沉重的歎息。我是拖著一個衰老的,破碎了的靈魂走回記憶裡邊來了,走回蜜色的舊夢裡邊來了。 客人差不多全到齊了,廣大的廳上只見黑的和白的,穿禮服的一大堆。裡邊有一大半是舊日的同遊者,他們熱烈地和我握著手,說了一些聽見我到了香港很快樂的話。在人叢中,我大聲地笑著,拍著人家的肩膀,非常愉快的樣子,可是我的靈魂卻沉默地憂鬱著。我沒有看見瑪莉。也許她就站在我的近旁,也許我早就看見了她而她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我已經不認識她了。也許她還沒有來。 音樂團開始奏第三個舞曲,許貝德的《子夜曲》在廳上的牆壁和牆壁中間回旋著,又是一個絕望的調子!人們卻在中間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在這位失戀了的樂聖的悲痛的旋律裡邊,一點心肝也沒有地說著溫柔的戀語。 「士煊,你來,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宗濂君忽然不知從哪裡,鬼怪似地鑽了出來,拖了我的手臂向音樂團那邊走去。 離開音樂團不遠的地方,在一架慈菇花的旁邊站著一個下巴刮得鐵青的,很英俊的紳士正在跟宗濂君的夫人和一位穿月白衫的小姐說著話。她的背向我們這邊,柔軟的長卷髮直披到肩上,有著天鵝絨的感覺。一看見了她的背影的時候,我的嘴唇便抽搐起來。 「瑪莉!」好像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邊,把屋子都震動了似地,這樣地喊著。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紳士看見我們走過去,微笑著把臉轉向這邊來,瑪莉只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不知道有人從她後面走來似地站在那裡。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樣,比從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體卻顯然比從前發展得更平均,更豐腴;在九年前,她是一個少女,而現在,是少婦了。這思想使我像給當頭打了一棒似地暈眩起來。我的心臟快從褲管裡跌出來了。 夢遊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們前面。她好像是無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說話似地,回過身子來。是的,她的確是一個少婦了,搽了非常鮮豔的唇膏,紅得發膩的嘴唇雖然剩留著一點少女時代的任性的神情,卻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陽光的圓熟的八月葡萄,向鬢腳斜插的眉畫得很淡,翕張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樣子,甚至連晶瑩的,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也變成了朦朧的,在暗示著一些什麼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領上沒有排鈕的旗袍,瀟灑地,一點激動也沒有地擺著撲克臉,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過的雲影似地,一種異樣的情感的波動迅速地飄了過去。 「瑪莉。你總還認識她吧?你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已經是小母親了。」 宗濂君這樣地說著的時候,她微微地笑了起來;在她的笑裡邊還有著昔日的婉孌味。 「士煊君,我們很久不見了。」她說;把手伸給了我。她的聲音鎮靜得像北極的冰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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