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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戀(2)


  夜是越來越溫煦了,跳了三次,內衣已經浸透了汗,便跑到園子裡去吹一下風。我們在樹叢中間走著,數著頭上的燈籠。

  「天上的星星全變了這樣的燈籠,多好!」

  「本來都是很大很大的燈籠呵,因為太高了,看不清楚,所以只看見現在這樣的閃閃爍爍的火焰。」

  「你怎麼知道?」

  「從前,我們上海的家裡有一棵很高很高的銀杏樹,有一天刮大風,銀杏樹搖了一下,把一粒星敲下來了,就像一盞宮燈一樣。」

  「這粒星現在在哪裡?」

  「在上海,就掛在那棵銀杏樹上。」

  「送給我!」

  「好,我回到上海去時,給你帶來。」

  「別忘記了。」

  「不會忘記的。」

  「我臥室裡有很多這樣的紗燈籠,有很小很小的,也有——」她忽然喊起來道:「玫瑰!這樣紅的玫瑰!」

  就在前面三步路遠的地方,一朵玫瑰在樹上鮮豔地開放著,沾滿了露珠,紅得像血。

  「我要!」是跟父親要朱古力的聲音。

  我撥開了樹枝,用力拗著那朵玫瑰下面的小枝,一時折不下來,用力一扯,手背上給花刺扯破了兩寸,血緩緩地流了出來。

  「闖禍的東西!」她恨恨地把玫瑰扔在地上,把她手裡拿著的淡黃色的紗帕替我把傷口紮了起來。

  異樣的感覺,一隻小蟲似地從她的手上爬過來,沾著手臂向心臟蠕蠕地爬去。覺得自己是在嚴肅起來,我捉住了她的肩膀,用手把她的臉抬了起來。在青色的霧樣的光裡,她的漂亮的臉閃爍著!我想……可是在我的臉下是一張潔淨的臉,像望著她的哥哥似地望著我。於是我放了手,蹲下去從地上拾起那朵玫瑰,替她插在鬢腳上。

  「不!」她把玫瑰拔下來,給我插在衣襟上,攀著我的衣襟,看著我的臉道:「這樣,真的比哥哥還漂亮了。」婉孌地笑起來,在她的笑上,我看到一顆第一次為男子而跳躍的少女的心臟。

  我的眼皮古怪地跳動著;我咬著嘴唇說:

  「瑪莉,我希望時常能碰見你。」

  「我也這樣想呵。」

  「好孩子!」我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把她掛在手臂上向外面走去。

  回到宿舍後,我把那朵玫瑰包在她替我紮傷口的那條手帕裡邊,收藏了起來:——在那樣年輕的時候,好像已經知道珍惜一個少女的溫存的心了。

  瑪莉是宗濂君的姑表妹,又是他的未婚妻的最密切的朋友,正像我和宗濂君一樣。她的父親是香港百萬翁,而她是他的最鍾愛的獨生女。她還是剛開始踏進有男子的社會,而她看見的第一個男子很幸運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我。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從這一次以後,便時常到她家裡去玩,有時和宗濂君,宗濂君的未婚妻一同地,有時是獨自地。她的父親是一個和藹的老人,他時常陪著我們在客室裡說笑,一面便打起瞌睡來。我時常買一些糖,一些玩具,一些小魔術,編一些無稽的故事來騙取她的笑,她總是坐在鋼琴前面奏著《ROSE MARIE》,並且告訴我菲摩怎樣對著他的戀人的窗唱這支懷念的歌。

  每一個星期六的黃昏,不是消磨在半島酒店便消磨在海面上。我們劃著遊艇,劃到一塊大岩下沒有風浪的地方,在那棵橫生著的大杉樹底下泊下來。她躺在船板上絮絮地和我談著些孩氣的話,望著在杉樹那邊慢慢地升起在海面的新月。談話的線索斷了的時候,菲摩的哀歌便會從她的唇間屑屑地漏了出來,和將晚的涼風似地在我們中間輕輕地吹動著。

  望著從天邊浮起來的,紫色的薄霧,和在霧裡飛著的海鷗的孤單的影子,我痛苦地沉默著。我不知道這位無邪的少女知不知道我的生命的秘密。她是那樣年輕而又那樣年老,她像什麼都明白而又什麼都不明白。對著一位並沒有真誠地愛戀著的小姐,我會老練地說:「請看一看我的眼吧,它會告訴你我在想著什麼,」可是在她前面,我卻成為這樣柔弱而沒有決斷的傻子。

  「在你八十歲的時候,會不會再記起我來呢?」有一天,也是在那塊大岩石下,正在談著早一天看的《七重天》裡邊瞎了眼的卻理斯·法雷在人叢中找尋珍妮·蓋諾的一個鏡頭,她忽然無端地說起這樣的話來。

  那時她正躺在船板上望著天,我不能看見在她臉上飄過的感情的氣流。她的聲音很冷靜,沒有一點感傷的氣氛,像是隨便地說出來的話,可是這句隨便的話卻差一點使我掉下眼淚來。忘記了她麼?不會的!就是躺在墳墓裡邊,屍體已經腐爛了的時候,也會獨自地憶念著瑪莉的吧。

  「我將站在臥室的窗口,向著香港這邊的天空唱著《ROSE MARIE》,並且為你祈禱著,像菲摩一樣。」

  她忽然豎起身子來,要說什麼話似地看著我。她的嘴唇抖動著,她的眸子潮濕著。可是,兒秒鐘後,她又躺了下去,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嗎,瑪莉?

  在那邊,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菲摩的哀歌又輕風似地在夜色裡邊蕩漾起來了。

  如果那時她肯——不,如果那時我能勇敢一點,我肯說一個字,只要一個字,世界便會和現在的完全不同了吧。可是我卻始終沒有說那個字,我不知道時間那樣緩緩地流了過去是不會再回來的,我不知道許多好像是很平庸的東西也會變成珍貴的記憶的。

  兩年終於悄悄地溜了過去,我只是受傷地坐在宿舍裡聽著年華的跫音從我身邊落葉似地,悉悉地走了過去,而瑪莉也一點點的生長起來,燦爛而芬芳得像五月的橙花。第二年的下半年,我的在上海做匯兌商的父親在商業上受了一個不小的打擊,我便越加懦弱起來。瑪莉是百萬翁的獨生女,我還能說些什麼話呢?我是一個渺小的人,怎麼敢在人們前面說出我的奢侈的欲望呵。在瑪莉的面前我抑鬱著,可是當瑪莉看著我時,我只得傻子似地笑起來。我知道我必須先使自己成為一個可尊敬的人,在港大寫完了畢業論文,便抱著這樣的決心回到上海來了。

  在上海我幫著父親做一點事,一面還創辦了一家熱水瓶廠。我勤苦地,不知疲勞地工作著。為什麼呢,為了瑪莉,為了我的奢侈的欲望。我在銀行裡的存款一天天的增加起來,可是就在我的存款加到五萬元的兩年以後,有一天早上,在父親的事務所裡,我忽然接到了一隻華麗的信封,裡邊是一張瑪莉跟一位叫做譚壁的男子結婚的喜柬,還有一封信,說了些歡迎我到香港去玩的話。我的心臟停止了跳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想起了香港就覺得痛苦,所以七年來雖然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卻從不曾踏上過香港的土地。今年生了一場大病,出了醫院便接到了宗濂君勸我到香港去住兩個月的信,為了那些過去的記憶的碎片,我想拒絕他,但也就是為那些過去的記憶的碎片,我提了皮箱,走上了威爾遜總統號。

  現在,睽別了將近七年的維多利亞島,這座滿開了橙花的日夕眷念著的小島,終於湧現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滿山蒼翠的樹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築物,靜謐地浸在亂飛著白鷗的大海裡邊,正像七年前離開它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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