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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戀(1)


  一

  「哪,不是已經看得見了嗎?」

  那個臺山籍的老水手用他的劃滿了皺紋的大手指著那面,並且用生硬的廣州話,這樣地告訴我。

  順著他的手指,戴上了眼鏡,向他指點著的那面看去時,的確,睽別了將近七年的香港,這座滿開了橙花的日夕眷念著的島,終於湧現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滿山蒼翠的樹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築物,靜謐地浸在亂飛著白鷗的大海裡邊,正像七年前離開它的時候一樣!

  上海還是寒冷的三月,而這南方的海面卻已經是初夏的模樣了。海面上陽光放肆地奔馳著,在陽光裡邊的香港光亮而閃爍,像海灘上的砂粒。對著這樣愉快的風景,在心頭浮起來的卻不是旅程終結時的孩氣的高興,也不是被這馬上要攤開眼前的大都市的雜景所引起的好奇心,而是飄渺的,淡淡的,無端的哀愁。

  七年,想起來總覺得十分悠長的,整整的七年是很快很快地流過去了。歡笑和歎息,月光,戀思,《ROSE MARIE》,年輕的心臟和年輕的時間:這些當年一點也不愛惜的,像街旁的小野花似的東西慢慢地都變成珍貴的記憶。躺在遊艇上聽六弦琴的日子,為了半塊朱古力和陳宗濂打起架來的日子,穿了新衣服歡天喜地去看瑪莉的日子,咬著板煙斗在街頭混充中年人的日子,拼命刮胡髭想把它刮得密一點的日子,在掛滿了紗制的日本燈籠的大廳舉行宴舞的日子……那些黃金色的好往日呵!七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還有著漆黑的鬢髮,沒有被人生的憂患點染過的眸子,橘紅的臉頰,明快的心情。可是,在再看到香港的今天,雖然橙花還是和七年前一樣,這裡,那裡,滿島開放著,我卻已經在眸子上塗上抑鬱的筆觸,不但消失了橘紅的臉頰和明快的心情,就是黑色的鬢髮的消失也不是怎樣遼遠的事了吧。

  為了想復興中落的家業,為了想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幾年來差不多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可是卻從不曾踏上過香港的土地。雖然是那樣地企念著那透過了迷蒙的煙雨,隱約地在山腳下蜿蜒著的香港的街道,卻始終不敢回到這每一方寸土地都埋藏著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痛苦的香港,來翻掘那些過去了的,褪色了的……

  在這如果乘了汽車只要兩小時便可以走遍的小島上,我度過了一生裡邊最無憂無慮的四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游水,坐在沙灘上看沉到海裡去的紫金色的夕陽,黃昏時帶了女孩子駕了汽車滿山飛,在月光下劃紫洞艇,半晚上爬牆回宿舍去,是這樣地生活了下來的。

  是第三年的上半年吧,也是在這樣滿島都開了花的三月,港大裡最密切的同學陳宗濂君在家裡舉行了一個舞會。還記得是一個很溫暖的星期六晚上,廳上的窗全開著,空氣裡充滿了窒息的芬芳香,園子裡,在樹叢和樹叢中間掛著玲瓏的紙燈籠,那片大草地上也擺滿了桌子。人的臉上,酒杯上,草地上,樹上,蕩漾著一片朦朧的柔軟的光澤,也不知是剛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黃的大月亮照下來的月光,還是從紗燈籠裡濾過了薄紗灑下來的燈光。

  到處都籠罩著青色的霧樣的光!

  那天因為通知書收到了遲一點,又是星期六,好像全香港的小姐都不在家的樣子,趕來趕去的趕到十點半還是沒有找到舞侶,只得一個人跑了去。

  「怎麼?一個人來的麼?」陳宗濂君擺著開玩笑似的臉。

  「香港的小姐們不是全跑到你這裡來了麼?」我向他聳了聳肩膀。

  「你真是幸運得很。」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我撇了撇嘴想走開去時,他忽然拖住了我,想告訴我什麼秘密似地,指著外面菩提樹下一張桌子邊坐著的幾個人道:「你只瞧一瞧!」

  在那面坐著的是宗濂君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一位從來沒瞧見過的小姐,像是迷失在這青色的霧樣的光裡邊似的擺著茫然的神色。

  「你是叫我瞧這位小姐麼?」

  「這回你才聰明了!」

  「她就是我的舞侶麼?」

  「你說你是不是幸運得很?」

  年輕得很,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像一頭剛開始學走路的小白貓似地婉孌而可愛。

  「倒是幸運得很。」我這樣想。

  宗濂君湊在我耳朵旁邊輕輕地說道:「我告訴你,這位小姐除了她自己的爸爸以外還沒有跟男人跳過一次舞呢!」

  這時,他們那面已經發現了我們在談論他們似地,向這邊笑了起來。向他們鞠了一個躬,便跟著宗濂君走了過去。穿白色的紗衫,搽了橘紅色的唇膏,嘴唇顯得那樣稚嫩而任性的樣子,那位小姐不但是年輕,而且實在是漂亮得很,不但是漂亮,而且一看見就會使人懷著像愛惜一頭小喜鵲似地愛惜的心。

  「我們的加萊古柏,章士煊先生,甜蜜的朱古力,容瑪莉小姐。」宗濂君這樣說著時,她抬起了頭來,毫不顧忌地看了我,並且看了我的眼,她的是那樣晶瑩的,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

  「我很榮幸能夠在這裡碰見容小姐,可是……」

  宗濂君的母親在旁邊調侃起來道:「不行呵,你要把自己當做他的哥哥,不能把你自己當作他的戀人,我的瑪莉還是十八歲的小孩子呢。」

  給她這麼一來,不由狼狽得話也說不下去了,可是瑪莉卻一點沒有羞澀的樣子,正像她的毫無顧忌的眼光似地,她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廳上,《ROSE MARIE》那懷念的,低回的調子從梵華琳的弦上依依地飄起來了。

  「《ROSE MARIE》!」她差不多要跳起來似地喊。

  「容小姐也喜歡這調子麼?」

  她高興得輕輕地拍著手一個勁兒的點頭。

  向宗濂君們說了聲「對不起」,便和她一同地往廳上走去。

  「我的音樂教師告訴我,說菲摩暗暗地戀著一位小姐,卻從來不敢對她說明自己的秘密,後來那位小姐結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對著那位小姐的臥室的窗,一面懷念著過去的日子,一面流著眼淚,唱這支歌——真是用淚珠串起來的歌呵!」

  「所以你就喜歡了它?」

  「你怎麼知道?」像一個小孩子驚異著父親怎麼知道他偷吃了他的牛奶似地把眼睜得那樣大。

  我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回答她,只默默地笑著。

  走到廳上。她惴惴地說:「章先生,我是不大會跳的。」

  「真是小妹妹呢!」這樣地想著,怕她滑跌下去,用力地抱住了她,謹慎地,向人少的地方跨著小步子,可是出於意外地,她是那樣輕盈而純熟,是一個十分優秀的舞侶。

  我覺得自己是上了小孩子的當了。

  「你的舞非常出色呵!你看,你說了謊話。」

  「你怎麼知道?」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我不由笑了起來,她是剛向人生睜開了眼,天真得像白癡。

  「瑪莉,真是可愛得很!」

  聽了讚美的話,很高興的樣子,抬起頭來看我,並且笑了出來,她的眸子裡還遺留著乳香。

  「真的麼?」她說。

  「真的。」

  「你騙我!」

  「我可以發誓。」

  她才放了心似地:「謝謝你,章先生,你很好。」

  如果是在外面園子裡,我一定要大聲地笑起來,並且撫摸一下她的長卷髮。她是從洋娃娃和童話的世界裡逃出來的人魚公主。再跟她熟一點,半小時以後,也許會問我要牛奶或是要朱古力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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