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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舍風景(3)


  雲二是那麼憂鬱地坐在那裡,他是年輕、強壯而有力,世界是那麼可愛,可是生活的陰影卻那麼沉重地壓在他們頭上,壓得喘不過一口氣來。

  劉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麼?她叫你揍我呢!」

  他像掙脫了什麼似的喊了起來道:「我悶死了!」

  「叫你揍他,不揍他,還悶死了,悶死了的——你悶什麼?」手叉著腰撒嬌地站在他前面的鳳姐今天搽了點粉,在鬢邊插了朵山茶花越加漂亮了,漂亮得像上海人。

  望著崗頂的太陽,華麗的上海在他眼前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上海!上海是一座黃金色的城市,不可想像的城市;是一切的光明,一切熱和力;是他的安慰,他的幸福;和鳳姐一同地照耀著他,使他充滿了希望。

  他的幻想往遼遠的地方奔馳開去,喃喃地說著:「是的,我要到上海去,過了這一季,等田裡的事空一些。」

  拿了把鐮刀蹲在地上割野草的雲四抬起頭來喊道:「老二,我們先把這分田翻了起來再說吧。」

  劉胖冷笑了一聲道:「翻它幹嗎?翻了還不是替丁大老爺翻麼?過幾天我們怕連大米飯也吃不成咧。」

  鳳姐忽然想起了什麼來似地,說道:「你們知道麼?丁大老爺就要派人下鄉來收租錢咧。」

  雲二笑了起來道:「收租錢麼?收我的性命!」

  「你別笑,雲二。收你的性命麼?」劉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道:「收你每年吃的米和穀哩;他就有那麼狠!」

  雲二搖了搖頭道:「你的話不大靠得住。」

  「你別不信,我告訴你。」

  略微有一點倦了的雲四,聽他們講得高興,也一邊抹著汗走過來,一邊笑道:「信你的話麼?那天你不是說村西三岔口墳堆裡吊死個女人麼?信你的話,我才白走了一趟呢!信你的話麼?」

  鳳姐笑起來道:「看你還說得嘴響?」

  劉胖一邊笑,一邊著急起來道:「那原是跟你開玩笑的,誰知道你這傻小子當了真事。我說丁老爺派人下鄉來逼我們把穀子繳出來,你們不信麼?老實告訴你們吧,是老鄉在鎮裡聽到大老爺家的明福親口對他講的,他們還要帶保衛團下鄉來呢。你不繳麼?搶也搶了你的!」

  鳳姐指著他的臉道:「你們瞧他吹得多夠勁!再不信他,他就會對天賭咒哩。」

  雲四拍起手來道:「劉胖,你索性賭個咒吧,說我劉胖不吹牛要讓天雷打的。」

  說得鳳姐笑彎了腰,撲在雲二肩頭上,拖住雲二的手顫得講不出話。劉胖真的急了,跳起來指著天道:「媽勒巴子的,我劉胖吹牛不是人養的。你們不信,問麻皮張,那天他和鮑傻子全在這裡,又不是我一個人聽得老鄉說的——」說著,他把手掌湊在嘴旁:「麻皮張,鮑傻子」地亂叫起來。

  一個火雜雜的聲音從水潭那邊的樹叢裡直罵起來:「我入你娘!你這狗雜種,有功夫不做,鮑傻子鮑傻子的,鮑傻子偷了你的雞巴麼?」接著,一頂插滿了血紅的山茶花的笠帽從柳樹底下鑽了出來。

  劉胖道:「誰叫你來?你的話他們也不肯相信的。」又「麻皮張,麻皮張」的直叫起來。

  一條壯漢,拎了條女人褻褲從水潭旁直跳出來,一邊:「鮑傻子,鮑傻子,不是你在叫麼?老子這兩天正沒好氣,是叫我來揍你一頓麼?你看我不把騷鳳姐的褲兒兜你一腦袋,讓你倒三年黴,一輩子在娘兒腿縫裡做人?」那麼結結巴巴地嚷著,一邊趕過來捉劉胖。

  鳳姐一瞧那褲正是她在潭邊洗的那條褻褲,不由紅著臉笑駡道:「天殺的!」拖了雲二,撲過去搶,三個人頓時攪成一團。

  雲四站到土堆上:「看把戲哪!看鮑傻子送褲,阮鳳姐搶褲哪!」大聲地笑著說。

  這時,在那菜花裡邊,一個麻臉的大漢子的赤裸的上半身豎了起來,一隻手搭了個遮陽,往這邊望了一下,剛要彎下腰去,劉胖忙招手道:「麻皮張,快來做個證人。」

  搖擺著精壯的身子,薑色的皮膚在太陽光裡邊閃爍著,一隻手拎著鐮刀,一隻手小心地分著菜花,跨著大步走過來了。

  劉胖把雲二拖了過來道:「你不信?你問麻皮張。」

  麻皮張走到他們面前道:「你們吵了半天在吵什麼?」

  劉胖指著麻皮張跟雲二道:「你問他!你問他!」

  麻皮張一邊說:「什麼事?」一邊在榕樹跟上坐下來掏出煙草,拾張樹葉卷了,點了火,用牙齒咬住抽。

  雲四搶著說道:「劉胖剛才吹牛,說丁大老爺要派人來搶我們的穀子,說是老鄉說的,說你也聽見的——」

  麻皮張笑也不笑道:「搶穀麼?昨天十字崗那邊的蔣村就給搶了。」

  劉胖得意起來問雲二道:「我的話你現在信不信?」

  雲二不理他但問麻皮張:「誰說的?」

  麻皮張忽然抬起頭來,瞧他一眼道:「誰說的?我親眼瞧見的。昨天蔣大戶娶媳婦,我跟老鄉一同去做了一天短工,親眼瞧見丁大老爺家的明福帶了兩個長工,四個短工,四個保衛團搶進村來叫繳租錢,繳不出的,就把穀子倉打開,把穀子全搬去了。」

  雲二跳起來:「真的麼?」

  鮑傻子岔進來道:「有什麼假的?今天老鄉上鎮裡去做短工,從我田邊過去還同我說的。」

  雲二憤憤地罵起來道:「媽的,這一點活命穀子還要搶得去麼?」

  麻皮張道:「我是怎麼也不拿出來的,除非把我打得走也走不動!」

  鮑傻子跳起來道:「他搶了我的穀子,我不踏平他的祖墳就不做人!」

  雲二悶悶地望著足下的鐮刀,想:「種田麼?大米飯也吃不成咧。」於是,上海這詭秘的城市又在他眼前晃搖起來。

  這時,只聽得小菱的聲音嘰嘰喳喳地,麻雀似地在老遠講著話,看時,只見小菱背了釣魚竿拿了蒲包,雲老爹嘴裡咬著煙筒,拿著紫砂茶壺,一老一小兩個人在泥路上正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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