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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舍風景(2)


  這時,三姐在屋子裡大聲地問道:「爹,你吃飯還是吃蕃薯?」

  「大米飯留給老二老四吃吧,他們年青人要下田去,吃吃山芋不長力的,我們老年人吃一點蕃薯也將就得過哩。」說著,他回過頭去看了下屋子裡,見老二還沒跑到外房來便道:「再過一回太陽就冒出來了,怎樣老二還沒起來?」

  三姐捧了兩隻碗跑出來,一邊說道:「老二早就起來了,坐在床上發傻呢!」

  只聽得老二在房裡大聲地啐了起來,老四笑著跑到外房來,三姐也跟著笑了。

  老爹心裡已經有點不大自在,一看三姐捧給他的那碗不是蕃薯,卻是給奶奶吃的蠶豆和米煮在一起的粥,便皺起眉來道:「你們全都發昏了不成?這粥是奶奶吃的,怎樣拿來給我了?」

  三姐一邊聽著老四在房門邊低聲到不讓老爹聽見地在取笑老二,說別人全沒發昏,只有老二發了一夜昏,一邊擔心著怕老爹聽見了這話發氣,便屏住了笑道:「是奶奶叫我拿來給你的……」

  老爹截住了下半段話道:「你拿去給奶奶,說我喜歡吃蕃薯。」從三姐手裡搶了那碗蕃薯,對自己說話似地:「大米粥不拿給七十幾歲的奶奶吃補補身子,倒拿來給我四十八歲的人吃,連你們的媽也那麼糊塗麼?這一點也不知道!」

  雲大嬸在廚房裡咕噥起來道:「糊塗!你才老糊塗呢!奶奶疼你,叫拿來給你吃的,怪別人屁事。」

  默默地吃著蕃薯,一陣異樣的感傷湧了上來。蕃薯不是喂牛的東西嗎?從前他們是一天三頓大米飯,不吃蕃薯的,現在是大米貴到像珠子,而他們是在跟老黃牛搶蕃薯吃了!

  三姐扯了小菱往屋子裡走,看見坐在床上垂頭喪氣的老二,不由又笑了出來,輕輕的說道:「太陽已經爬到十字崗上了,你還在那裡做夢麼?」

  她的話已經讓老爹聽到了:「女的輕浮,男的懶惰,這一家真的不會再有出息了!」那麼地想著抬起頭來望太陽時,只見第一線的太陽光直射過來,照到他臉上,照得眼都睜不開來。

  太陽出來了在那邊,在十字崗上,一朵殷紅的芙蓉花似地,燦爛地開放著。

  三 晨

  小唱

  一日之計在於晨,來,讓我們歌頌這新的日子的誕生吧!今天我們有著新的陽光,新的風,新的鐵鋤,新的磨房,新的工廠汽笛,新的船塢,新的街,新的文明,我們還有著新的酒,新的果子,新的戀,和一切新的歡喜,新的笑,新的歌。來,讓我們來歌頌這新的日子的誕生吧!因為它是昨天的兒子,明天的母親,而在它的子宮裡邊還孕育著一個新的生活。

  陽光是漫無節制地氾濫著。

  雲二和雲四兩兄弟吃了早飯,從家裡走出來,從兩道矮樹的枝幹結成的短籬中間的小巷裡走出去,走過村裡的大路,走過村中心一家菜館,一家油店,一家日用品帶醬油的酒店,從村口那條石橋上面咯咯地走過去;於是在大月亮和大太陽中間,在望不盡的赤裸的田野上,穿了褪色月白色的藍布大褂,背上了那把有著駝背的多節的柄的,衰老的鐵鋤走著,走到十字崗那兒河邊的田裡,卸了大褂,狠狠地把鐵鋤砍到泥裡,手臂振了一下,把鐵鋤拉了起來,便剖開了生著雜草的,粗燥的硬泥,把黑油油的土地的臟腑拉了出來。

  汗像斷了串的珠子似地,悉悉地從額上流過眉心,滴了下來,嗅著土地的臟腑的辛辣的鮮味,一陣歡喜湧了上來,因為從這滲透了他們的汗的土地裡會產生金黃色的稻,產生耀得人眼花的銀塊,產生漂亮的妻子,產生安逸和幸福,因為他們是大地的兒子,大地吸著他們的血,吸著他們的汗,而他們也吃著大地的臟腑來養活自己。可是,在雲二心裡,和這歡喜一同地湧上來的卻是——

  「我們不是吃了千辛萬苦在種田麼?為的是什麼呢?我們不是全吃著蕃薯在過日子麼?我們連一件棉襖也沒有,連一盒火柴都捨不得買,可是我們不就是使稻從田裡生出來,又把穀從稻裡打出來,把米從穀裡碾出來,吃了千辛萬苦的人麼?」

  豎起身子來,撂了一把汗,拖了鐵鋤,在一棵沉鬱的大榕樹底下坐了下來,望著拿了鐵鋤,滿頭大汗,彎著腰在墾地的雲四,茫然地想:

  去年連租穀都交不出呵!去年是旱荒,不提他——今年呢?就是每顆稻都長雙穗,每顆穗都長幾百粒谷,怕連還了大老爺的債還不夠吧。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在他眼前展開著的是溫暖而清晴的天,芬芳的三月,戀的季節,青春的季節。

  他太息一下,站起來。

  山是高的,是渺小的,田野是那麼靜穆呵!風吹過來,只聽得頭上的樹葉悄悄地搖盪起來,而在風裡邊卻飄著劉胖子的歌聲:

  三月裡來喇叭花開,
  姐姐搖搖擺擺望郎來。

  八年前這十字村裡邊有一件縫破丁的褂子,十個肥頭大耳的胖子,那時的劉胖子還被人家叫做懶冬瓜劉長髮,現在每個人都穿了縫破丁的大褂,胖子們全餓瘦了。並不十分胖,只生得矮了點兒,喜歡開玩笑,不大有心事的懶冬瓜也被人家劉胖劉胖地叫著了。每天他是最後一個下田來的人,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地站在十字崗上了,他正自由自在地從那邊唱著走過來,看見了雲二兩弟兄,老遠的就喊道:

  「那麼勤力幹嗎?早咧!還可以坐一會哩。」

  「大家學你懶瓜麼?」雲四笑著直起腰來時,一個清朗的女音從河旁的樹蔭裡,和在水裡洗衣服的、清涼的聲音一同地溜了過來:

  三月裡來姐姐像喇叭花一樣濃濃地開,
  郎呀!郎呀!你好花開時該快采!

  這是從雲二的記憶裡唱出來的聲音,那麼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回過頭去,後面河流匯成小潭的地方,在一叢錯雜的灌木林裡邊,蕩漾著鳳姐的洋布衫乾淨的衫角。

  劉胖子已經走到雲二身邊,怪聲地笑起來道:

  「好花,是桂花,是桃花,還是山茶花?」

  鳳姐一邊笑,一邊罵道:「沒你懶冬瓜的份!」

  「可不是,沒我的份,有雲二的份。」

  鳳姐罵了聲天殺的,便咒他道:

  「劉胖劉胖懶冬瓜,
  走到東家當小賊,
  走到西家爛肚腸!」

  「認錯人!我偷了你什麼?雲二才偷了你的好東西呢!」說著也在榕樹底下坐了下來。

  鳳姐從潭旁趕了過來道:「雲二,還不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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