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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士日記(2)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點虛熱,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著搽了胭脂似的焦紅的腮,瘦弱得可憐。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點粉,像要出去的樣子。

  「寒熱還沒有退,就想出去麼?」

  「想上水仙庵去。」

  「幹嗎?」

  「求一服仙方來吃。」

  「嘻!你怎麼也那麼愚昧起來。」

  「愚昧麼?吃仙方總算有一點藥吃,有一點希望——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虛得可怕麼?」

  窮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論,還有什麼別的安慰呢?可是那樣的迷信,那樣的宿命論,不也太悲慘了麼?妻開了門走出去時,做丈夫的我,望著她的單薄的衣衫,和瘦弱支離的背影,異樣地難過起來。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連下了兩天雨,屋子裡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勢像越加利害了一點。坐在桌子前面,心緒亂得利害,一個字也不能寫,也不想看書,聽著在窗外浙瀝地下著的夜雨,胡同裡喊賣餛飩的淒涼的聲音,覺得人的心臟真是太脆弱了。

  黃著臉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說道:「曉邨,你看我這病沒關係嗎?」

  「說那裡話!一點感冒,躺幾天還怕不會好麼?」

  妻搖了搖頭,她的樣子很像個老年人,她還用一種鎮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聲音說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裡的孩子出世了。三個月!還有七個月,那是多麼悠久的歲月呵,七個月!我這病不是感冒,是肺結核,是富貴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麼?一個貧窮中的伴侶,一個糟糠妻,一個和我一同地有過黃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著侮辱和凍餓的人——死麼?

  於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來。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著一身淒迷的細雨,敲了金漆的鐵門。開了門走出來的守關捕打量了我一眼,問道:

  「找誰?」

  「鐘柏生在家嗎?」

  「你有名片沒有?」

  「忘了帶名片了。」

  「鐘柏生不在家。」那麼說著預備關上門進去了。

  我連忙說:「你去跟他說是一個姓韓的來找他,他認識我的。」

  「跟你說鐘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鐵門。

  惘然地站在門口。

  是想跟他借錢替妻診病的,不料人也見不到。再去找誰呢?不會一樣給拒絕了麼?命運對於我真是連一個妻也慳吝到要搶奪了去麼?想著早上在嘴旁咳出鮮紅的肺結核的花來的,喘著氣連話也說不出來的妻,躲躲閃閃地避著雨沿著人家的屋簷走過去。走到霞飛路,雨忽然大起來,只得在一家音樂鋪門前站住了,想躲過這陣雨,沒有什麼行人,雨只是單調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樹悄悄地擺著發黴的臉色。正在愁悶時,聽見了一個芬芳的歌聲,從雨點裡唱了出來:

  給我一隻歌,一隻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著這只青春的歌,低聲地:
  在我憂鬱的時候,
  在我為了戀思而流淚的時候,
  在我為了你而流淚的時候。

  這是從我的記憶裡唱出來的調子,那麼親切而熟悉的調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時常唱著這只歌的麼?妻不是也時常唱著那只歌的麼?那時我是年青而康健,我有愉快的,羅曼諦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間的憂患疾苦,我時常唱著那只歌,在浴室裡,在床上,在散步的時候,在公園裡,在街樹的樹蔭下……

  連調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聲裡,這只過時了的曲子,卻把我的記憶,我的往日靜靜地唱了出來!

  給我一隻歌,一隻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著這只青春的歌,低聲地:
  在我憂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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