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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2)


  四

  華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經營裡邊,顯著非常活躍,非常繁榮的姿態,一開頭,他就代人家買進了一塊道契地皮,為了公司的宣傳政策,沒要傭金,卻代客戶給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車馬費。第二個星期,又運用了手段,把一家電影畫報的全部廣告,用每月一千元的價格包辦了過來。每天早上,五十多個跑街一個個的跑來簽到,於是總理室便坐滿了青年人,用奶黃色的瓷茶具喝著茶的時候,「大學幽默」風的談笑便和吉士煙、駱駝煙一同地從他們的嘴裡邊噴了出來。每分鐘,電話響著,不是為了營業,而是為了那些青年的密約。女打字員的坐位前面時常站滿著人,把打字機做調情的工具,在華懋公司的信箋上打著「小姐,你是有著太膩的戀思的,」那樣的,羅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時常到晚上九十點鐘,這寂寞的大廈裡,華懋公司的窗還像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睜著,在地平線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間裡隱隱地瀉下喧嘩的談笑到街上來。

  他的家也跟著季節一同地熱鬧起來了,他母親的房裡時常充滿著麻將聲和水果。每一個親戚讚揚著他,甚至於讚揚了他的父親。他們的一家人成了這條街上的名流了。許多人拿他給自己的兒子做模範,他的言論也影響到他們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臺上望著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

  「生真是滿開青色的薔薇,吹著橙色的風花圃啊!」

  太息了一下,覺得一個燦爛的好日子在遼遠的地方等著他。

  日子平靜地,悄悄地滑過去了。他寫了許多信告訴朋友們,他的歡喜,他的驕傲,他詳細地計算給他們聽,三年中間,他可以積蓄多少錢,他告訴他們他是怎樣地在預備著一個舒適的生活和雄偉的事業,他還告訴了他們他的屋子的圖樣,風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說,三年後他預備造一個小劇場,開一家文學咖啡,創立一個出版社。他做了許多計劃,在肚子裡邊藏了許多理想;他的那本燙金的皮手冊差不多載滿了輕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計劃。每天他讀著自己的計劃,每天他想著,改著他的計劃,於是輕輕地太息著,為了燦爛的好日子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載滿了幸福,太息和計劃,在他前面走了過去。第一個月底。他的資本為了給自己公司經理的一家襪廠和一家化裝品公司發到外埠去的貨物而墊的款項,少了一半;電影畫報的廣告費又收不回來,到第二個月,他的營業方針全部破產了。那個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總理室等收賬員回來,直等到五點鐘,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氣,屋子裡充滿著靜寂和衰頹。

  五點三刻,大上海飯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來:

  實在難過得很,我寫這封信,為了你我的友誼。電影畫報的廣告費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經給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個月我是沉湎在愛娜的懷裡!我本來想等家裡的錢寄來再還給你,不料直等到今天還沒寄來,想了幾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裡辦交涉,等我過了暑假,開學時再還給你罷。兄知我,諒不我罪。

  又學校裡我的水果賬十元零五分請你代為料理,一併歸還。

  讀了這封信,他眼前頓時黑了下來。他默默地走了出來,他明白他是破產了。於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價值,消失了概念,覺得自己是剛生下地來,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遼遠的好日子,想起了父親臨死時那張哭出來的臉,想起了在露臺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親……

  「母親該怎麼歇斯底里地哭泣著,訴說著罷。」

  在電車站那兒,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裡邊想。

  「買包什麼煙呢?」

  他又想:「母親該怎麼歇斯底里地哭泣著,訴說著罷!」

  鉛樣黯淡的情緒染到眼珠子裡邊,忽然他覺得自己是怎樣渺小,怎樣沒用,怎樣討厭;他覺得在街上走著的這許多人裡邊,他是怎樣地不需要。

  於是他摸到十六個銅子來,低著眼皮走到煙紙店的櫃檯旁低聲地說道:「哈德門!」

  那個煙紙店的夥計大聲地問道:「買什麼?」

  他的腦袋更垂得低一點,用差不得細小得自己也聽不清楚的聲音說道:「買一包哈德門!」

  哈德門給拍地拋到他前面的時候,他覺得真要哭出來了,便搶了那包和他一樣渺小的廉價的紙煙,偷偷地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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