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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綠衫的小姐(1)


  一

  一枝蘆笛悄悄地吹了起來;於是,在旋轉著七色的光的,幻異的樂臺上,絹樣的聲音,從琉璃制的傳聲筒裡邊,唱了:

  待青色的蘋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簪著三色的堇花並繪了黑人的臉,

  (琉璃制的傳聲筒的邊上有著棗紅的腮,明潤的前額,和乳白的珠環,而從琉璃制的傳聲筒裡看進去,她還有林擒似的嘴。)

  我要抱著手風琴來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聽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亞熱帶的戀的小令

  褐發的 Senorita

  絹樣的聲音溜了出去,溜到園子裡,凝凍在銀綠色的夜色裡邊。坐在鋼琴的尾上,這位有著絹樣的聲音的,墨綠衫的小姐,仰起了腦袋,一朵墨綠色的嬰粟花似地,羽樣的長睫毛下柔弱得載不住自己的歌聲裡邊的輕愁似地,透明的眼皮閉著,遮住了半隻天鵝絨似的黑眼珠子,承受著那從蘆笛裡邊紛然地墜下來的,繽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面,我喝起彩來。薄荷味的液體流向我嘴裡,我的思想情緒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朧的鬢邊的時候,她垂下了腦袋走下了音樂台,在夜禮服中間湮逝了她的姿態。

  我覺得寂寞起來;在廣漠的舞場裡邊,我流浪著,為了那朵纖細的,墨綠色的嬰粟花,為了那絹樣的聲音。

  有著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鵝黃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聲,嘮叨的色土風,膚淺的美國之化,雜亂的色情,沒有了瓶蓋,噴著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紳士……可是那兒是半閉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腦袋,承受著蘆笛那兒悠然地墜下來的繽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有著那麼娟妙的姿態的墨綠衫的Senorita呢?絹樣的聲音呵!

  「呵!呵!」懶然地坐了下來,望著窗外的園子。

  園子裡溫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頁手掌樣的菩提樹的樹葉;從天末,初夏的蜜味風,吹著一些無可奈何的愁思。

  於是我有了顆黑色的心。

  二

  午夜三點鐘,靜謐的Lullaby的時間。

  懷著黑色的心從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場裡走到蔚藍的園子裡。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從樹枝搭成的棚架那兒絢爛地倒垂了下來,空氣裡邊還微妙地氤氳著絹樣的聲音的,銀綠色的香味,墨綠衫的Senorita遺留在我的記憶上的香味。

  黑色的心沉重起來了。

  我是需要一點太息,一點口哨,一點小唱,一點默想……

  在一叢曼陀羅前面.靠著罌粟樹,低著腦袋站了兩分鐘再抬起腦袋來的時候,我知道我是有著潮潤的眼珠子,因為夜色是染在暗紅色的屋脊上面,染在蓮紫色的藤蔓上面,染在褐色的棚架上面,染在黝綠的草地上面,還染在我整個的靈魂上面,染在暗黃色的曼陀羅上面。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羅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來越溫柔了呵!

  跨過那片草地,在一條白木橋的那邊,是一條碎石砌的窄徑,和橋下的那條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面,繃著灰白的,清瘦的臉,向棒樹叢和栗樹叢中間伸展了進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徑上走著,我開始詛咒我的心臟,因為它現在是那麼地沉重,又那麼地柔軟,而且它還從記憶裡邊發掘著過去的月色和一些輕盈的時間。

  碎石縫裡的野草越來越長了,那條小徑給湮沒在落葉下面。不知從幾時起的我已經彎進了樹叢中間,在迷離的幹枝下面,沾了一鞋的泥跡,彎了腰走著了。

  我低著腦袋,撥開了橫在前面的一枝栗樹的粗枝的時候,我的全部的神經跳躍起來;在地上有著一個女子的腳印,纖瘦的鞋跟踐得很深,樹葉的縫裡篩下來的月光正照在上面。再轉過三棵榛樹,從紛紜的樹枝中間抬起腦袋來,我聽見了淙淙的水聲,卻見那條小溪和石徑又擺在前面了。沿著溪流盛開著一溜櫻樹;就在櫻樹底下——我差一點瘋了,是的,就在櫻樹底下,在墨綠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腳踝,沾了半襟的櫻花,頹然地躺著的,不正是墨綠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嘴唇稍微堵著點兒,眼皮上添了冶蕩的,可憐的胭脂色,她的長卷髮披在地上。那麼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水裡浸了按在她腦袋上面,拉了她坐起來讓酡然的醉顏貼住了自己的胸襟,輕輕地「小姐!小姐!」那麼地叫著。

  她茫然地睜開眼來,

  「抱住我呵,羅柴裡!我為你折那朵粉紅的櫻花,和我的嘴一樣的櫻花,」低低地說著。

  「小姐!」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會有櫻花的味。」

  「真是那麼地醉了!」把她扶了起來。

  站在那兒,兩隻腳踝馬上會折斷了似的,亭亭的風姿,喃喃地說著:「拖著我回去呵,羅柴裡!嫉妒是中世紀的感情呢!你已經那麼地辱駡了我,……」

  走到小徑上面的時候,她完全萎謝在我身上;走到栗樹叢裡邊的時候,只得把她抱了起來。

  「……那麼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拚命地搖著我,那麼地鞭打著我,你瞧一瞧吧,我背上的那條紫痕!我是那麼地跪在地下求你饒怒,那麼地哭泣著……我不忠實,是的,可是你瞧,我已經那麼可憐地醉了呵!」

  在我的懷裡,她說著一些微妙的,不清楚的言詞,她叫我羅柴裡,她向我訴說自己是怎樣的不幸,要我饒恕她,說那天她是沒有法子,她說:

  「是五月,是那麼溫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司忌,他又有著迷人的嗓子。」

  抱住了我的脖子;她軟軟地笑著,把她的臉緊緊地貼住了我的,在我的耳朵旁邊低低地唱著《影之小令》,她甚至告訴我手提袋裡有波斯人秘制的媚藥。

  真是名貴的種類呢,這醉了的墨綠衫的Senorita!她說話的時候,有著絹樣的聲音,和稚氣的語調;她沉默了的時候,她的羽樣的長睫毛有著柔弱的愁思,她笑的時候喜歡跟人家做俏眉眼,而她微微地開著的嘴有了白蘭的沉沉的香味。

  在迷離的月色下走著,只覺得自己是抱了一個流動的,詭秘的五月的午夜踱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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