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穆時英 > 穆時英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PIERROT(3)


  於是話題就轉到潘鶴齡先生的身上來了,從他的琉璃子談到他的人品,從他的人品談到他的作品,談嘉寶的沙嗓子和子宮病似地,使用著各人的智識,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批評他的小說集。他們從他的作品裡發掘了跟他所表現的主題完全不同的主題來。譬如說,在他寫的時候只抱著一種抒寫初戀的蜜味的短篇《園》裡邊,榮哲人先生說他是在寫一個十八歲的處女的感情,高令德先生以為是寫有閑階級的戀愛遊戲,包諮先生讚歎著他的句法,黎尊先生說他只是寫蒼蠅和初戀的關係,金仲年先生改正了榮哲人先生的意見:

  「在《園》裡邊,很巧妙地,把處女期的女性生理變化在心理上的影響表現了出來。你當時是抱著這種思想寫的吧?如果是抱著這種思想寫的,那這短篇確實是成功了的。」

  在那些紛亂地投射過來的,堅決的主張前面,潘鶴齡先生怔住了。他聽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對於文學的理解,全部崩潰下來的聲音。愕然地望著那些在談論到他的別的作品的人們的臉,他吞了鐵釘似地想著:

  (是他們的理解錯誤呢?為什麼他們會從我的作品裡邊看出我從沒想到過的主題?為什麼他們會從我的作品裡邊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樣的東西,在每個人眼裡便變成了一千種,一萬種全不相同的東西。我要說的話,他們全沒聽到,他們聽到的卻全不是我要說的話。為什麼呢?為什麼?還是我的技巧的失敗!那又為什麼我的作品能使許多人感動,能使許多人太息?而他們還那麼堅決地相信著他們各人對我的誤解!人和人中間的瞭解難道是不可能的嗎?我是生存在這世界上面,生存在這社會裡面,我的作品被許多人讀著,被許多人讚美著,使許多人流淚,而他們流淚並不是為了我要叫他們流淚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卻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會叫他們流淚的地方。我旁邊有許多人,數不清的人,我和他們說話,和他們一同地笑,和他們一同地太息,可是他們卻不懂我的話,我也不懂他們的話,他們為了他們自己以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為我自己以為可笑的事而笑,他們太息他們的,我太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讚美著我的話,愛好著我的笑,甚至為我的太息所感動——多麼可笑的事啊!)

  看著那些在嚴肅地討論著的他們的臉,他嘻嘻地笑了起來。

  「怎麼那麼好笑?」黎尊先生問。

  「想到了一個很有趣味的笑話,就笑了出來。」望著一時靜默下來的他們說了那個笑話:「從前有一對夫妻,窮得利害,簡直連一天三頓飯也沒有把握。那天晚上,他們夫妻倆商量了半天,想有什麼法可以不窮,商量了半天便決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兒廟裡去求菩薩。在菩薩前面很誠懇地叩了三個頭的當天晚上,夫妻倆全夢見那尊菩薩跑來跟他們說,明天早上起來,後門門檻那兒有三顆珠子,去撿了來,要什麼東西,只要把一顆珠子往天上一扔,嘴裡說一聲要什麼,便會從天上掉下來。第二天起來,後門門檻那兒果真有三顆珠子。撿了那三顆珠子,夫妻倆便商量著要什麼好。男的說要這個,女的說要那個,兩個人說著說著爭了起來,那男子越爭越氣,把自己手裡的一顆珠子往上一扔,道:『要這個!要那個!給你雞巴!』不料那麼說了一聲,天上掉下來數不清的雞巴,堆滿了一屋子!」

  聽著的人們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麼呢?而他們全那麼滑稽地笑著!可是誰也不知道笑是什麼東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誰也不知道誰究竟在笑什麼。人是精神地互相隔離了的,寂寞地生活著的!)

  潘鶴齡先生一邊那麼想著,一邊也哈哈地大聲兒的笑著說下去道:

  「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該那麼粗魯,隨隨便便的掉了一顆寶珠,還弄了一屋子雞巴,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裡的一顆珠子往土一扔,說:『去你的,雞巴!』她想還有一顆珠子可以留下來要錢的。那麼一來,果真一屋子的雞巴全沒了,心裡正在爽朗起來,忽然他的丈夫殺豬似地嚷了起來道:『怎麼好?我的也沒了!』沒有辦法,只得用最後一顆珠子把丈夫的雞巴要了回來,還是安分守己的做人。」

  笑聲要爆破了屋頂飛出去似的。

  講完了笑話,嘻嘻地笑著的潘鶴齡先生坐在那兒靜靜地想:

  (人真是那麼古怪,那麼的可笑的動物。他們說話,他們笑,他們叫我老潘,他們知道我是潘鶴齡,他們是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精神地我是個陌生人。寂寞啊!海樣深的寂寞啊!說文學是溝通靈魂的工具,可是從小說裡邊認識了的,我的靈魂是怎樣的靈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讀中文寫的東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實於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來,走到笑得椅子往後邊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邊,把他的椅腳踹了一腳。

  金仲年先生叉巴著胳膊腿,大聲地叫著倒了下去,他便是一個最無聊的人,一個孩子似地笑了起來。

  「那又是什麼意思呢?」那麼地想著。

  四

  「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痛楚地揪著自己的頭髮胳肘靠到膝蓋上面,身子往前撲著,潘鶴齡先生坐在黑暗裡,解不出方程式似地想把他的腦神經一條條地抽出來。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兩條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動物。到十六歲,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飯,睡覺,娶老婆,生兒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業,因此便把自己獻給了Nuse。到二十歲,他讀了許多書,他知道超人哲學,悲觀主義,佛法,唯物史觀,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麼是什麼。可是,今天他忽然什麼也不明白起來,他不明白人是什麼,人生是什麼,蚊子是什麼。

  (批評家和作者的話是靠不住的;可是讀者呢?讀者就是靠得住的嗎?讀者比批評家和作者還靠不住啊。他們稱頌著我的作品的最壞的部分,模仿著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處全忽略了過去。他們盲目地太息著:「你的作品感動我了。讀第一遍,它們叫我流淚,第二遍,它們叫我太息;第三遍,它們叫我沉思。」可是問一問他們吧,究竟什麼東西叫他們流淚,叫他們太息,叫他們沉思呢?他們會說:「你書裡那個可憐的舞女的命運。」或者說:「你書裡那些優美的感傷的句子!」甚至有人會說:「為了你的名字,」那麼莫名其妙的話。也許過了幾十年,幾百年,幾世紀,會有人真的懂得什麼是什麼吧?可是我們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臘的悲劇,Hamlet,也和前幾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樣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們理解的一樣不成?文學作品是可以被人們理解的嗎?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嗎?我們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種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別人的思想以後所得到的批評。那是為什麼?那是理解嗎?人們為什麼有權利拿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別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麼權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我的思想?有什麼權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自由地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嗎?自由這東西真的是有的嗎?為什麼我不能自由地做一件事,自由地求我的私生活?許多小報把我的私生活記了出來,還把他們的道德律來責備我,他們只知道責備我的行為,而不能理解我的內心,而且是用他們的道德律。而且是那麼地誇大了的啊!他們有什麼權利那麼地做呢?誰允許他們那麼地做呢?我又有什麼權利不准他們那麼做呢?我順從了他們的道德律,順從了他們的習慣抽一枝煙,抽得比他們更是他們的,他們就誇讚我偉大,就崇拜我,讚美我。只要違反他們的道德律,違反了他們的習慣,就是一眨眼也會受到他們的唾駡,他們的攻擊,非要把我放在腳下踐得枯葉那麼扁不成。那又是為什麼?我順從他們的習慣抽煙,他們讚美我,並不是讚美抽煙得好,而是讚美我順從他們的習慣。他們要求我順從他們,甚至於強迫我;他們給我一個圈子,叫我站在圈子裡邊,永遠不准跑出來,一跑出來就罵我是社會的叛徒,就拒絕我的生存。我為什麼要站在他們的圈子裡邊呢?不站在裡邊又站在那兒呢!)

  「站在那兒呢?站在那兒呢?」

  抬起腦袋來:在黑暗裡邊,桌上有著黑色的筆,黑色的墨水壺,黑色的書,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著黑色的壁紙,黑色的畫,黑色的氊帽,房間裡有著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櫥,黑色的沙發,鐘的走聲也是黑色的,古龍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煙捲上的煙也是黑色的,空氣也是黑色的,窗外還有個黑色的夜空。

  (??????????)

  全身的毛孔覺到黴天那麼的壓迫感,把腿移了一移,透不過氣來似地再接下去想:

  (站到那兒去呢?那兒都是寂寞的!人在母親的胎裡就是個孤獨的胎兒,生到陌生的社會上來,他會受崇拜,受責備,受放逐,可是始終是孤獨的,就是葬在棺材裡邊的遺骨也是孤獨的;就是遺下來的思想,情緒,直到宇宙消滅的時候也還是孤獨的啊!絕對的人和人中間的瞭解是不可能的事,縱然有友誼,有戀——戀也只有相對的瞭解。人類的心真是宇宙的秘密,宇宙的謎呢。沒有互相瞭解的人,只有本質地互相類似的人……琉璃子!互相類似的人中間有戀……琉璃子!琉璃子啊!沒有琉璃子,我會枯死在這寂寞的,人的沙漠裡吧?琉璃子,琉璃子,盛開在沙漠裡的薔薇的琉璃子,簪著遼遠的愁思和戀情的琉璃子,靠在我肩頭的時候有著蔚藍的心臟的琉璃子……)

  他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只要不寂寞,還是到東京去做一個流浪者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