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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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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穿著 Pyiama 的琉璃子正卸了錦緞的鞋子預備躺到床上去,瞧見蓬散著頭髮跑了進來的,憔悴的潘鶴齡先生,不由嚇了一跳。 「什麼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腳下,抱著她的腿,抬起腦袋來望著她,她眼珠子裡邊有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而在這寒冷和憂鬱裡邊有一些溫煦,一些樸實的香味。 「什麼事呀?」 琉璃子暗地裡擔憂著:別是他碰到了剛才從她房裡跑出去的,那個音樂師,菲律濱人羅柴立,褐色的羅柴立,所以擺著那麼憔悴的臉,來跪到她腳下,流一些淚,哀怨地說一些責備她負心的話,而和她決絕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腦袋,把他的臉貼到自己胸前,柔聲地問著,一面卻偷偷地瞧瞧房裡有沒有羅柴立遺下的東西,一面在心裡:「如果真的他發覺了我的不忠實,預備和我決絕的時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著他的腳,哀求他再饒恕我一次吧。這懦弱的老實人一定會憐憫我的。」那麼地思忖著。 「讓我和你一同到東京去吧,琉璃子!」他覺得在他的臉下有一顆蔚藍的心,沒有偏見的天真的心。 「啊!」太息了一下,為了放下了心的歡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樣的嘴唇溫柔地吻著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裡,意外地有了煙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煙味。那煙味電似地刺激著他的記憶,一個印象,一個聯想古怪地浮了上來,直覺地,連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他看見吹色士風的,那個嘴角老叼著吉士牌的菲律濱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見他邪氣地歪戴著氊帽走進這屋子來;他看見琉璃子蛇似地纏到他身上;他嗅到熱帶人的體臭——這體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於是他推開了她的臉,站了起來道: 「琉璃子,你是忠實於我的吧?」 「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來,柔弱的花枝似地掛到他脖子上面: 「你為什麼要那麼地問我呢?」 「為什麼你的嘴裡有著吉士牌的煙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許是你的錯覺吧!」 「真的嗎?」 「真的。」 「不會騙我吧?」 她微笑著點了點腦袋,又把嘴唇貼了上去。 「如果是騙我,還是把真事說給我聽吧,我可以原諒你的。對於我,欺騙是比不忠實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會欺騙你的。」 忽然他覺得在他後邊兒那只圓桌上面有只煙盒,便推開了她回過身去,卻見那桌子上真的有一隻半開著的,皮制的煙盒,盛著十多根吉士牌。誰在他心裡拔了顆牙齒似地苦痛著。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樣偎在別人的胸前;她對我說:「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也對別人說:「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她在我的肢體的壓力下,也呈著柔弱的花朵的姿態,在別人的肢體的壓力下也呈著柔弱的花朵的姿態;她在我的肩頭,有著溫存的,蔚藍的眼珠子,她的心臟的顏色的眼珠子,在別人的肩頭,也有著溫存的,蔚藍的眼珠子,她的心臟的顏色的眼珠子;她的遼遠的戀情和遼遠的愁思是屬我的,可是也屬別人,屬二個人,三個人,幾十個,幾百個,幾千幾萬個人,不,是屬每一個生存著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個生存著的人的!) 他憤怒地喊了出來:「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腦袋,要流下淚來的樣子。 「他是誰?」 「褐色的羅柴立。」 「無恥地做了菲律濱人的情婦嗎?」 「……」緊緊地抱住了他,眼淚斷了串的珠子似地掉了下來。 「你不愛我嗎?你對我說的話全是假的嗎?你的……你的……全是欺騙嗎?」手指齧著她的肩頭,要把她的腦袋搖下來似地搖著。 她只是悄悄地流著淚。 「你說……你說……你為什麼不說!」咬著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愛著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諒我,那麼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憐地,閉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懷裡。 「你騙我!你騙我!」 「再不相信,還有什麼法子呢?請剖開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臟拿出來瞧一瞧吧!」 「那麼,他呢?那個菲律濱人,那個亡國奴呢?你愛著我也愛著他嗎?」 「你能原諒我嗎?」捧著他的腦袋望著他。 「淫婦!賤價的狗!不要臉的!吻著我也一樣吻著別人!和我一同地睡在這張床上,說著要消溶我的心的,溫柔的話,就在這張床上,你又在別人的耳朵旁邊說著『擁抱我吧』的話!畜生!淫賤的畜生!」 「原諒我啊!原諒我啊!」 他不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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