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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2)


  是的,潘鶴齡先生有一張在笑的時候瞧著很闊的,在沉默的時候就像一隻憂鬱的蚌蛤似地緊閉著的,四方形的嘴。他還有兩隻非常大的,老蘊藏著愁思似的眼,和低氣壓的濃眉,和在人前總是嘻嘻地笑著的,頑皮的臉。

  「我老是那麼很高興的。你瞧我不是時常笑著的嗎?」

  (時常笑著的,在憂鬱著的琉璃子前面,因為要使她歡喜,使我自己歡喜。)

  「噯,真的,你倒是時常很高興的人。」

  潘鶴齡先生有一種喜歡人家讚頌他的樂觀性的癖性。聽了這句話,便隔著張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地,噴溢著自我解剖的話,和嘴裡的煙一同地:

  「誰曾瞧到過我有那一天皺著眉尖?誰曾聽到過我的太息?沒有的!我是個性很強悍的人,真的,我從不曾有過失望的日子,感傷的臉——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失望的日子,感傷的臉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麼呢?是我的變態。往往在陰灰的天氣裡邊,或是睡眠不足的時候,那是生理的變態。本質地我是個強者。)

  ——我全不是那麼個人,我有頂澄澈的理智,頂堅強的意志,頂有節制的沉湎,我從不曾沉湎於任何東西裡邊,女人,戀愛,詩,哥加因,麻醉品,革命,愛國狂,領袖欲,或是自我摧殘的Sentimentalism……感傷主義是頂廉價的,弱者的情緒——

  (琉璃子?不,琉璃子的感傷主義只是東方女性的一種特性,在男子專制政體下的薄命感,不是她個人的。這是她的溫柔的美,東方的德,不是廉價的感傷主義。好幾次我盛怒地要從她家裡跑出來的時候,她是那麼可憐地跪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膝蓋啊。溫柔的鴿子!)

  ——我的過去就可以替我證明,單瞧我從沒熱情地戀過一個女子,單瞧我……」

  聽著的孫先生狡猾地笑了起來:

  「那一次跟麗娜鬧翻了,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喝醉了酒痛哭著呢?」

  對於那麼尖銳的反攻,他有點兒給窘住了。憤激地吃了塊冷火腿,在湯裡撒下了胡椒,便紅著臉罵孫先生不該懷疑他的自我解剖,罵他不能瞭解他,縱然有了十二年的友誼,說:「只有自己才是頂能瞭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頂忠實,頂熟悉的自我觀察者……」他又嘲笑孫先生的缺乏常識,說酒後的人的言語行為是失態的表現,酒是有著誇大的功能的,醉漢很容易誇大自己的情緒:

  「感傷主義是誰也免不了的,是本質的東西。我沒說自己是一點感傷性也沒有的人,不過成分不重罷咧。酒後的痛哭能決定人的個性嗎?你把酒後的,誇大了的,我的感傷主義來判斷我,這錯誤不也很有趣不是?其實我是很世故的。」

  他反復地跟孫先生申說著他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痛哭,說他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就是他有悲哀,他的悲哀決不是掉眼淚的悲哀,一個老於世故的人是沒有掉眼淚的悲哀的,引了許多例子,從各方面來證實他的話的真實性。說完了那一大串話,從炙雞上面抬起腦袋來看孫先生的反應時,卻見他正擺著裴斯開登的撲克臉,在那兒等著他的紅燒鵪鶉。

  對於那麼不算一回事的冷淡,他敏感地覺得難堪起來,便伏在餐桌上面,瞧著自己的食巾沉默著。

  (我也有悲哀嗎?也有感傷性的悲哀嗎??????……為什麼他不能瞭解我的自由呢,縱然有了那麼長的友誼?友誼?什麼是友誼呢?我真的是感傷性的,敏感性的,像他所知道我的一樣嗎?其實,有的時候也有的!感傷性,敏感性,強悍的人,我究竟是怎麼個人呢?為什麼每個人,連他也不相信我的自我觀察呢?為什麼每個人全喜歡把自己的觀察做根據,把自己的意見做觀點來判斷我的個性,來瞭解我的個性啊!究竟是他們不瞭解我?還是我不瞭解自己?總之,他們不情願和我採取同樣的意見啊!他們甚至懷疑我的意見,懷疑我的話——真的,人類是那麼不同的動物啊!我和他不同,他又和他不同,每個人全是那麼孤獨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著啊。只有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肯靜靜地坐在那兒聽我的話的。她能瞭解我嗎?她能瞭解我的,也許她不能懂我的話。可是,明天她要回國去了。琉璃子啊!在素質上,她是我的姊妹。明天,我的思想,我的見解,我的靈魂就會孤獨地,寂寞地生存在沙漠裡邊。琉璃子,在海上盛開著的青色的薔薇,沙漠裡的綠洲的琉璃子啊!)

  侍女拿上咖啡來的時候,咖啡上的水蒸氣,一樣茫然地,Traumeri 那紫色的調子,疲倦和夢幻的調子,又悄悄地從他嘴唇裡邊漏了出來。

  三

  在一間不十分大的書室裡邊,充塞了托爾斯泰的石膏像,小型無線電播送器放送著的《春江花月夜》,普洱茶,香蕉皮,煙蒂兒和煙捲上的煙,笑聲,唯物史觀,美國文化,格萊泰嘉寶的八寸全身像,滿壁圖書,現代主義,沙發,和支持中國文壇的潘鶴齡先生的一夥熏黃了手指和神經的朋友們。

  談話的線索是這麼的:從拖鞋談到香煙,從檳榔牌香煙的獎金,談到航空獎券,從航空獎券談到卓別麟的悲哀,從卓別麟的悲哀談到勞萊與哈代,從勞萊與哈代談到美國文化,從美國文化談到美國女人大腿的線條,談到嗣治的畫,談到拉斐爾前派,談到中古的建築,談到莎士比亞,談到屠格涅夫,談到碼雅闊夫斯基的花柳病,談到白濁的診法,談到穆朗診白濁的方法,談到現代人的悲哀,談到十月革命,談到小說的內容與技巧問題,談到沒落的苦悶,談到嘉寶的沙嗓子,談到沙嗓子的生理的原因,談到性欲的過分亢進,談到嘉寶的眼珠子,談到嘉寶的子宮病。

  講到卓別麟的悲哀也好,講到中古的建築也好,每個人都會從這裡邊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來。就拿嘉寶的沙嗓子這話題來做例子,聽聽他們的議論吧。

  坐在窗口那兒的,咬著粗雪茄的,現代主義的作家榮哲人先生說:「現代女子的可愛,多半在她們的沙嗓子上面。沙嗓子暗示著性欲的過分亢進,而性欲又是現代生活最發展,最重要的一部門,所以沙嗓子的嘉寶被廣大的群眾崇拜著吧?」

  「群眾是有著潛伏的原始性的。原始人崇拜生殖器,有了文化的時期崇拜象徵生殖器的各種神,譬如東方人對於蛇的崇拜,中古時代崇拜十字架,莪德式的建築所以被中古人愛好著的就因為她象徵著女性生殖器的門的構造方式,現代人的嗜好跳舞,嗜好滑冰,嗜好嘉寶的沙嗓子,還不是為了跳舞和滑冰有著性交的快感,而嘉寶的沙嗓子引起了他們的衝動?現代人所以愛好嘉寶,正因為她是一個在性欲最發達的年齡上的,一個典型的性欲特強的婦人罷咧。」弗洛特主義者的,尖臉的金仲年先生那麼地說了,便推了推眼鏡,異樣地笑起來。

  異樣地笑著的,那感覺主義者的包諮先生太息了一下道:「如果在嘉寶前面我倒立了起來,用手在地上走著,她的嗓子該沙到霧那麼地朦朧了吧!現代人的畸形的心理的複雜性,只能直覺地體驗,決不是那一種主義能解釋得了的。」

  「對了,正因為你們也有著畸形的,不健康的心理,你們的解釋也變成離奇到誰也不能滿意了。嘉寶的沙嗓子也有她的社會根據的。」繃著嚴肅的臉,戴著嚴肅的黑邊眼鏡的,唯物主義批評家的高令德先生從社會的經濟基礎說到有閑階級的娛樂裡邊的性欲成分,說到騷亂的爵士樂和Tap舞,說到印象主義者的人體畫:「對於明顯的性欲撩撥,現代的有閑階級是已經厭疲了的,他們需要暗示的神秘主義,在這樣的社會制度下,嘉寶有了詭異的沙嗓子是必然的事情。蘇俄是沒有沙嗓子的!」

  「連沙嗓子也沒有的,那麼單調的社會啊!」潘鶴齡先生是需要一些幻夢的東西的。

  站在書架旁邊正在端詳著一隻剝了皮的香蕉的黎尊先生猛的嚷了出來道:

  「嘉寶的丈夫該是色癆患者吧?要不然,就是陽萎病患者!」

  哄然地,全笑了起來。

  「如果琉璃子也有著沙嗓子,那麼老潘也該是陽萎病患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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