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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4)


  走到外面,醫生已經坐在那兒抽雪茄,父親,兩隻手扶著二弟的肩膀,腦袋靠著他的脊樑,呻吟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地,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著,媽在旁邊扶著,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腿來跨過門檻,可是怎麼也跨不過去。媽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生到房裡來診吧。」

  父親一面喘著氣,一面搖著腦袋,還是拼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隻手托著他的肋骨,一隻手提著他的腿,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親穿著很厚的絲棉袍子,外面再罩著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著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著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親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著走著,在我眼前的父親像變成紙紮人似地。

  「父親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麼地問著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生前面,父親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舌苔,還那麼地問著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干係吧?」一面在嘴上堆著笑勁兒。父親跟誰講話,總是這麼在臉上堆著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生微微地搖著腦袋,一面瞧著他,懷疑似地。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親是那麼地渴望著生啊!他是從來不信自己會死的;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麼也不願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生那麼地說了一句,便念著脈案,讓坐在對面的門生抄下來。

  父親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他念,聽了一回兒忽然連接著打起嗝來,一邊喘著氣,枕著自己的手臂。媽便說:

  「到裡邊去躺著吧。」

  父親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生那麼說了,父親才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那麼,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著,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醫生,才叫二弟扶著走到裡邊去。

  父親是那麼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麼地不肯得罪人家,那麼精細的一個中國商人——可是為什麼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裡呢?為什麼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歷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著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麼頹唐,那麼地受人奚落,那麼地滿腹牢騷,卻從不責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為什麼讓那麼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裡邊生長著啊!

  醫生開了藥方。搖著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裡開頭調理起來還不嫌遲,現在是有點為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髮全一根根的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媽便躺在煙鋪上哭了起來。我一面送他下樓梯,一面卻痛恨著他,把他送到門口:

  「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麼清楚的人怎麼一來才能死呢?」那麼地想著走了上來,到父親房裡,只見他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著的身子便跳一下,皺著眉尖,那麼痛苦地。

  我瞧著他,心臟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父親那麼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瞭解的事。

  父親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著打著便猛的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蓋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裡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的從枕頭上面滑下來,連忙——

  「爸!爸!」地叫著他,才像從睡夢裡給叫回來似地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閉上了嘴,輕輕地打著嗝。過了一會兒,猛的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著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地醒了過來。他是那麼痛苦地,那麼困難地在掙扎著,用他的剩餘的生命力,剩餘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著,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地在我神經那兒混和著。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齧住父親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方法,可是全沒做,只發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經冷了,冰似地,脈息也沒了,浮腫著,肌色很紅潤地。許多人全跑了進來,站在床邊,不動也不說話。媽只白癡似地坐在床沿那兒摸著他的手,替他搓著胸口,一面悄悄地淌著眼淚。

  我聽見了死神的翅膀在拍著,我看見黑色的他走了進來,我看見他站到父親床邊,便懇求著他,威嚇著他,我對他說著,也對自己說著:

  「果真一個人就能那麼地死了嗎?一個善良的靈魂?」

  差不多挨了一個半鐘頭,父親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靜了下來,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兒。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麼地死了的。」

  我摸著他的腳,腳像一塊冰,摸著他的手,手還是冰似的沒有脈搏,順著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兒,皮膚慢慢兒的暖了起來,在我觸覺下的父親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紙,骨胳胳的輪廓的有著骷髏的實感,那麼地顯明啊。

  父親的眼珠子忽然睜了開來,很有精神的人似地:

  「笨小子!這地方兒也能冷了嗎?」

  我差一點跳了起來,他醒了,清醒了,不會死了,全身的骨節全鬆散起來,愉快起來。

  父親慢慢兒的在站著的人的臉上瞧了一瞧,道:

  「你們的伯父呢?」

  「在樓下。」不知道那個說。

  我連忙跑下去,跑到樓下,卻見伯父正拿著父親的鞋子叫僕人照這大小去買靴;院子裡放了紙人紙馬,還有紙轎錫箔,客堂上面燒著兩枝大紅燭。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著,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親的耳朵旁邊伯父輕輕地叫著。

  父親慢慢兒的睜開眼來道:「把我的枕頭墊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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