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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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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全默默地坐著,不說一句話,因為父親是一個個性很剛強的人,五十八年來,從不希冀人家的一絲同情——他是把憐憫當做侮辱的。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半年來纏綿的病已經叫他變成一個神經質的,感傷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兒,艱苦地忍耐著他的傷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痙攣著,那麼困難地喘著氣。他不動,也不說話,只那麼平靜地望著煙燈,可是他的眼珠子裡邊顯露了他的整個的在抽咽著的靈魂。 我走了出來,我不能看一個莊嚴的老年人的受難。我走到外面,對媽說預備去赴校長和教授的別宴。 「別去了吧,爸那麼地病著!你一個多月沒回來了,爸時常掛念著你,今天剛回來,還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媽前面,我老是那麼孩子氣地固執著。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麼地病著?」 「為什麼不去呢?」 忽然—— 「去,讓他去!現在也沒有什麼爸不爸了!」 在裡邊.出乎意外地,父親像叱責一個竊賊似地,厲聲地嚷了起來。 父親從來沒那麼大聲地說過話,更不用說那麼厲聲地,叱責他的兒子了。從來沒人見到過他惱得那麼厲害,而且又不是怎麼值得惱,會叫素來和藹可親,不動聲色的他惱得大聲地嚷起來。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責把屋子裡的人全驚住了。我是詫異得不知怎麼才好地怔在那兒望著媽。 「何必為那些小事動肝火啊!」是伯父的聲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親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聲來,一個孩子似地。 屋子裡悄悄地只聽得他蒼老的聲音,有氣沒力地抽咽著,過了一回又咳嗽了起來,咳得那麼厲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兒的平靜了一下,低低地呻吟著,一隻疲倦的老牛的太息聲似地,彌漫了這屋子。 許多埋怨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了腦袋,我的心臟為著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著,一面卻暗暗地憎恨父親不該那麼不留情面地叫人難堪,一面卻也後悔剛才不應該那麼固執。我知道我剛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麼寂寞,他以為他的兒子都要拋棄他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猛的醒過來似地,倒茶的倒茶,拿湯藥的拿湯藥,全零落地跑到父親房裡去,只有那個姑表的小梅姊躺在外面的煙鋪上,呆呆地望著我。我想進去又不敢,只怕父親見了我,又觸動了氣。沉重的呻吟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發著抖,那麼不幸地,給大家擯棄了似地,坐在那兒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遊了兩個多月,半身債半身病的跑回家來,父親也是那平靜地躺在煙鋪上,那時他只—— 「你那麼隨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鬧,可知道家裡是替你多麼擔著心啊!」很慈祥地說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裡住兩個禮拜,養好了病,才准回學校去。 「怎麼今天會那麼反常地動著肝火呢?」好像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是病得很厲害了似地,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鋪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於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麼樣?不相干吧?」 我著著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該拿定主意,快辦後事吧。」 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麼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只茫然地望著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起抖來,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麼話。一陣不可壓制的,莫明其妙的悲意直沖了上來,我的嘴唇抽搐著,腦袋漲得發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勁兒的沖到自己房裡,鎖上了門,倒在床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著,那麼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著,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掛下去,掛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媽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麼地嚷著。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明其妙地傷心起來,在床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地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床沿那兒,先只勸著我: 「別那麼哭,你爸聽著心裡難受的。」 慢慢兒的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的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我瞧著那眼淚古怪地掛下來,我瞧著她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我瞧著她傷心地抽咽著。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著她的眼淚,一顆顆的滲出來,一顆顆地,那麼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滲到那棉織物裡邊。 「多麼滑稽啊!」那麼地想著。 我想笑,可是心臟卻怎麼也不肯鬆散蔔來,每一根中樞神經的纖維組織全那麼緊緊地繃著,只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著,嘴卻抽搐著,怎麼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著,躺著,瞧那天色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著腿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生來了!」樓下,老僕人大聲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來,腿卻疲倦得發軟,在床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的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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