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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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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捧著他的腦袋,我給加了個枕頭,父親像舒服了些似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珠子,又像睡過去了,他的腦袋一點點的從枕頭那兒滑下來,滑到床巾上,於是又睜開眼來: 「怎麼把我的枕頭拿了呢?」聲音微弱到聽不見似地。 我們捧著他的腦袋給放在枕頭上面,他又閉上了眼珠了,媽便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 「大伯在這兒……」 「噢!」猛的睜開眼來,瞧了瞧我們,又靜靜地瞧了回伯父,想說什麼話似地,過了一回,才說:「沒什麼,我想怎麼不見他。」 「爸,你想抽煙嗎?我噴給你,可好?」媽坐在床上,捧著他的腦袋。 「不用!」父親非常慢地回過腦袋來,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兒。 「爸!爸!」媽發急地叫著。 父親不作聲,眼皮兒慢慢兒的垂了下來,蓋住了眼珠子。媽招著手叫我們上去喊他。 「爸!」 「爸!」 於是他的臉痙攣著,他的嘴動著動著,想說什麼話似地。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掙扎。 「爸!」 「爸!」 於是他的嘴抽搐著,忽然哭了出來,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兩掛鼻涕從鼻子裡邊淌出來,腦袋從媽手裡跌到床上,他的嘴閉上了,眼也閉上了,垂著腦袋,平靜地,像一個睡熟了的人似地。 「真的就那麼地死了嗎?」 天坍了下來,坍到我一個人腦袋上面,我糊糊塗塗的跑了開去,坐在地上,看他們哭,看他們替他著衣服,我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想,我不懂什麼是死,什麼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哀,完全一個白癡似地。 每天,我們母子五個人靜靜地坐著,沒一個吊客來,也沒一個親戚來,只有我們五個孤獨的靈魂在初夏的黃昏裡邊默默地想著父親。 從前,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老僕人開了門,咳嗽著走了進來的是父親,我們聽得出他的腳聲,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對於我們,是那麼地熟悉的。 沒有了咳嗽,沒有了門鈴,每天到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便——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麼地懷念著父親。 我們怎麼也不相信父親是已經死了,總覺得他在外面沒回來似的,聽到一聲咳嗽,一聲門鈴,五顆心就跳了起來。 「爸啊!」 「爸該回來了吧!」 我們五個人,每個黃昏裡邊,總靜靜地坐在幽暗的屋子裡等著,等那永遠不會回來了的父親,咳嗽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地撐著樓梯那兒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來,和一張慈祥的臉,一個親切的聲音一同地。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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